他也曾說,他懷念建康的一切,終有一天,會再回去。
他還說,他要把我也一并帶走。
可他,卻忘了問問我,願不願意。
我曾與他在嘉福殿前相互依偎,在那繁星照耀的銀河之下袒露心聲,若他是在那日問我,我定會毫不猶豫地應下。
我也曾與他并肩漫步,一同走在炎炎盛夏的廣闊宮道上,若他是在那日問我,我也會羞羞答答地點頭。
隻是,從前的他沒有問過,如今也再沒了機會。
也是,若要再問,我亦無法再答。
我終究是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活成的那副可憐樣,牽挂太多,才會事事都看不清楚。
倘若哪天當真要走,恐怕也隻剩死不瞑目了。
我初次去到瑤光寺時,曾在佛前許下的一樁宏願——超脫因果,隻存己念。
如今看來,這世事紅塵萬千,我怕是再也走不出去。
劉起最終還是放過了梅蘭竹菊,他雖不吭聲,但我多少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他到底還是心裡有我,既是有我,便不敢把事做得太絕,也怕我會怨他。
後來,他托南水捎來口信,若我要走,他也不留,仍由我去哪裡,他都不問,是死是活,他也不想追究。
我這才知道,這回他是真的惱了。
惱我不識好歹,将他的一片真心踩在地上狠狠踐踏。
但我總歸是要回洛京去的,就像身為南人的他,也有不得不回的建康。
臨行前,我拖着姝婉的雙手垂淚,千叮咛萬囑咐,日後嫁做人妻,定要守規矩識大體,莫要像我這樣胡作非為,惹是生非,平白消磨了兩人的感情,最終落了個勞燕分飛的下場。
姝婉紅着眼眶點點頭,問我為何不親眼看過她出嫁再走。
我遙望北方,握着她的手緊了又緊,依依不舍道:“你能有個好去處,我自是寬心的,隻是洛京還有許多事放不下,陛下也還在等我。”
此次南行,諸多不順。
借兵一事,更是無從提起。
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再面對那風雲莫測的大魏朝堂,生死一線的後宮紛争,我亦不知該何去何從。
如今一别,想來也是最後一面。
思及此,我不禁聲淚俱下,緊緊抱住姝婉,再不肯撒手。
梅蘭竹菊們乖乖立在車邊,也不催我,隻負手站着,一個比一個神情沉重。
他們一個二個都消瘦了許多,想來這建康的牢飯也不大好吃,跟我一路也算受苦。
眼瞧着夕陽就要落下,傍晚的天邊蕩起一道殘霞。
我最後告過一聲别,揮手轉身走上馬車。
姝婉站在府門前久久不願離去,孟清玄攙着她的胳膊,也是紋絲未動。
忽地府門中間溜出一條縫,南水探着腦殼,擠出一雙锃亮的眼睛看我,不多會兒,眼眶泛起瑩瑩水波。
我從車窗邊趴出頭,伸長了手臂大幅揮動,我想同南水告别,就像我想同那人告别一樣。
南水擒着淚吸吸鼻,突然面色一沉,扭頭跑了個沒影。
哎,到底是個小夥,縱是哭也不願叫人瞧見。
我掩下車簾,縮身坐回車裡,與梅蘭竹菊四個垂頭相顧無言。
馬蹄哒哒向北,一路不作停歇,不多時,我們一行人也出了建康城。
天邊的晚霞落下最後一道餘光,群山都被染成了濃稠的霧紫色。
俄頃,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風馳電掣般從車後追趕而來。
那蹄聲明亮沉重,卻沒有絲毫的淩亂,一步一步,極為規整,富有節奏,一聽就是受過訓的。
我覺着困惑,不顧梅蘭竹菊的阻攔,傾身爬到車前,推開車門,往車後去看。
盈盈月光之下,綿密的細雨紛紛,道路兩旁的竹林中傳出風動葉梢的沙沙聲。
他跨在馬上,身披朱櫻色鬥篷,腳踏皦玉色長靴,手中高舉長鞭,目光灼灼地跟在後頭。
月光将他落在肩上的發束綴成霜色,輕柔的細雨如同絹絲般覆在他身上,浸濕他的容顔。
層層微雨,仿佛一張笨重的織網,将我和他牢牢縛在一起。
誇父發出一聲慘烈的嘶鳴,在馬鞭的揮打下瘋了似的加快步伐。
終于,他追了上來,騎着高頭大馬,并在我的車旁。
我想,是該好好道個别的,不論今後會不會再見,也該同他好好道别。
我招呼馬夫停下車,立在車輿上拱手,“廬陵王殿下,就此一别,望……”
我話還在嘴裡,蓦地感到腰間一緊,似是被什麼東西給用力纏住。
低頭一看,嚯!
那人手中的馬鞭竟不知何時揚了開來,正死死繞在我腰上,如同鐵鉗鐐铐一般。
“你幹嘛?”
我怒目圓瞪,拔高聲調。
話音剛落,便又覺得身下一輕,眼睜睜看着自己騰空而起,身子浮在半空中,眨眼間竟落在了誇父的背上。
我像個沙袋似的被橫在馬上,肚子底下就是誇父的背骨,它輕松跑兩步,我就被颠了個七葷八素。
我趁着頭腦還算清醒,忙質問道:“劉起,你抓我幹什麼?”
他再度揚起馬鞭,調轉馬頭,狂奔着直沖南去,看方向正是來時路。
他這是——要把我擄回去!
忽然意識到他想幹什麼的我,蓦地驚起一身冷汗。
獵獵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他狂妄的話語夾在風裡,卻依舊字字清晰。
“誰準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