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九,大雪。
漫天風雪裡,雲續攏緊身上被吹開的鬥篷,加快腳步朝城門的方向跑去,總算趕在城門關閉前踏進了這青州城,不枉他早起從上個落腳的地方冒着風雪一路緊趕慢趕。
冬日裡天黑得格外早,加之風雪勢大,長街兩側的店鋪早已關得七七八八。路上沒什麼行人,隻有寥寥無幾的燈籠在風雪中忽明忽暗。
雲續向還開着門的店家買了一盞燈籠,問清楚路之後,舉着燈籠往側街走。他七拐八彎地越走越偏僻,走了半個多時辰才找到店主指的往生街。
隻見街道前的牌坊上挂着兩隻燈籠,但隻有一隻燈籠裡的蠟燭還燃着。微弱的燭光透過白色燈紙,照得紙面上紅色的“往生”兩個字越發鮮豔刺目。
雲續不禁打了個寒顫,視線從燈籠上移開,落到牌坊後。
奈何坊上紙燈的光線實在是太暗,無法撼動黑暗分毫。他舉起手中的燈籠往前探了探,亦是于事無補。
這條街道似潛伏着一隻漆黑的巨獸,伺機而動,隻待悄無聲息地吞沒所有入侵者。
空氣裡彌漫着一股不知名的氣息,令他隐隐感到不安。他将燈籠朝自己靠近,拉開鬥篷擋住風雪的侵襲後,将心一橫,硬着頭皮往街道深處走去。
沒走幾步,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昏暗的燭光裡,一件深藍色壽衣突兀地立在鋪子外的走廊上,壽衣架子是用木頭做成的無頭軀體的形狀,猛然看過去就像站着一具無頭屍。
後面那家鋪子外則立着各式各樣的引魂幡,高低錯落在風雪中飄蕩。
他顫抖着手移動燈籠右邊探去,搭出來的棚子擋住了落雪,棚下一口暗紅色的棺材赫然入目。
粘膩的紅色液體,再加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腥味,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血。
雲續嘔了一聲,往後踉跄兩步,一腳踩在了飄來的紙錢上。
此刻他才反應過來這條街為何以“往生”為名,他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将當鋪開在專門做喪葬生意的地方……
他往前又走了一段距離,發現這條街道遠比他想象中的長。
眼下場面看得他瘆得慌,他實在不想在外面逗留太久,于是加快了腳步。
突然,燈籠裡的燭火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雲續自踏入這條街起就感覺有視線在注視着他,此刻這種感覺更甚。他艱難地屏息凝神,片刻後發覺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的。
一聲,一聲,越來越近。
迅速地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後,他猛然轉身,看到的卻隻有肆虐的風雪和燭光穿不透的黑暗。
定是趕路趕得累出了幻覺。
他這樣想的同時搖頭轉身,然而他胸口壓着的氣還沒來得及徹底松開,就直直對上一雙凄然的眼睛。
“啊!”
他驚叫一聲,連連後退,緩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看清來者的全貌。
面前站着的是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披散着的長發裡露出一張慘白的臉,看着年紀不大,十四、五歲的年紀。
可惜了。
他歎了一口氣:“小姑娘,為什麼不願意走?”
這小姑娘俨然是個鬼魂。
人離世後,魂魄會在七天内歸于往生處,七天内沒走的則需要做法超度。
而魂魄一旦離體,最多能在陽間停留四十九天,在此期間沒被超度的魂魄,要麼變成孤魂野鬼,日趨消弱直至魂飛魄散再不得往生;要麼變成厲鬼為害人間,雖不會輕易消散,但同樣沒了往生的可能。
然而想變成厲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在陽間停留超過四十九天的魂魄,結局大多是變成孤魂野鬼飄個三年五載的,最後魂飛魄散。
其實絕大部分人離世後,不管願不願意,魂魄都會在七天内歸于往生處,除非魂魄想強留下來的意願特别強,強到能對抗來自往生處的自然牽引力。
他做道士這麼些年,就沒見過幾個能強留下的鬼魂。
當然,這個事實他是不會說出來的,畢竟他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張胡編亂造的嘴,隻需要找個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同他們說逝者難以往生需要做法超度雲雲,生财之道便在于此。
面前的小姑娘,卻實實在在是停留了七天以上。
沒有得到回答,雲續也不甚在意,自顧道:“算了,這會緣由已經不重要了,你呀再不走可就再也走不了了。好在你遇到了我,我今天免費送你一程。”
雖然他就是個半吊子道士,其他本領不說,在超度這事上他還是很有自信的。
說着就從袖子裡扯出一張紙符,準備做法超度,豈料他往生咒還沒開始念,小姑娘突然開口道:“你魂魄不全。”
雲續一愣,對上眼前陰沉沉的視線,他警惕起來,有些不确定道:“你該不會想上我的身吧?你聽我說,你還能往生,而且沒滿四十九天的鬼魂也上不了活人的身。”
小姑娘不語,轉身隐沒在黑暗裡。
雲續很快就反應過來她不是想上身,而是回報他想超度她的善意,以為他不知魂魄不全,故而提醒。
也不怪他草木皆兵,誰讓他天生少了一魂一魄,是鬼上身的最好載體。孤魂野鬼若上了他的身就能免于魂飛魄散,厲鬼若上了他的身,厲害些的甚至可以直接奪舍重生。
之前有寶劍護身,孤魂野鬼乃至尋常厲鬼根本無法堪破他靈魂有缺,亦不敢近身。
這也是他做道士那麼多年以來,連正經的鬼魂都沒怎麼見着的原因,可即便如此,他對這些東西還是有着天然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