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流G650落地護城時,又是深夜。
宋昭甯披上羊絨長款大衣,長發利落地束在後腦。
“誰來接你?”宋斂問。
她沉吟一息,閑閑地轉着手機,忽然說:“哥,借你的車給我。”
宋斂不多問,打了通電話給司機,垂眸時順手擦開一線火光:“等十分鐘。”
她嗯了聲:“小愈不回?”
他解釋:“英國那邊的事情得有人繼續跟進,與此浪費資源,不如交給宋愈,反正他每天閑得沒正事。”
宋昭甯表示理解:“行李你幫我送到酒店,我就不回去了。”
宋斂夾煙的手指一頓,他點點煙管,筆直煙灰半空跌落,微眯起眼睛:“你要做什麼?别忘了你現在已經被小姑停職了。”
她伸手,宋斂挑着眉,過幾秒才意識到她是要煙。
“不用你通知我第二遍。”
她不點火,随意地撚動煙草,淡聲:“我媽覺得,我離了公司就是個廢人,可她的手再長,也伸不進宜睦和藝術館。更何況,爺爺把唐既轲留在我身邊,隻要他還在,我的部分決策可以通過他下發和執行。也許,他老人家能預料到這一日吧。”
宋斂奇道:“老爺子最疼愛的就是小姑了,竟然不插手,隔岸觀火?”
宋昭甯不回答這個問題:“我媽有意彈壓我,但她離開公司太多年了。盡管都姓宋,可此一時彼一時,我不會坐以待斃,就當給自己放一個長假。”
宋斂輕微地啧了聲:“你其實都算計好了。借用許醫生的手将你的病情轉述給老爺子,老爺子心疼你,自然不會徹底放權讓小姑幹預。但你别忘了,明年頌域對接的紅頭文件裡,有一項至關重要的重點經濟建設,你打算讓給小姑?”
宋昭甯輕笑:“釜底抽薪不代表魚死網破。如果我媽吃不下來,我會替她收拾爛攤子,自然,她得把公司全權讓渡給我,以後我喜歡誰,和誰在一起,她不能再插手幹預。”
宋斂垂着眼皮,眉心輕輕蹙起:“你确實……怎麼說呢,不愧是小姑的女兒,年輕一輩裡,也隻有你敢直撄其鋒。”
她把煙管捏在掌心裡,聲線輕慢:“我爸還在時,我以為我這輩子的成長模式和宋愈差不多。我意思是,我的人生,理應由别人替我托底,而不是我去給别人托底。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我失去記憶,撿回半條命,前半生汲汲營營地活,因為是女兒所以需要依托聯姻鞏固身份——太可笑了哥,這種念頭就和你的直男癌有什麼區别?”
宋斂無語。
心想你罵人就罵人,罵我做什麼?我這一路舟車勞頓地趕過來,就是為了聽你這幾句毫無感激的風涼話。
沉默幾秒,她走幾步,揉爛的煙草丢進軍綠色的垃圾箱。
擡頭看了眼天色,晦澀急雨的光景,空氣中浮動着陰冷潮濕的冷杉氣息。随着聖誕節的臨近,整個城市火樹銀花,盛大絢爛,節日前夕氛圍濃厚。
距離十分鐘大概還有百八十秒左右,宋斂懶洋洋地撥着打火機的金屬滾輪,他心底不知想些什麼,掀起眼皮看了眼她的背影。
無論是光鮮亮麗還是失意狼狽,她永遠站得筆直,就像某種鳥類千年萬年風化的骨骼标本。
“你想起當年的事情了嗎?”
宋昭甯一愣,莫名其妙地回頭:“什麼?”
幾秒後回神,搖頭哂笑:“能想起部分,多半圍繞當年的大火和爆炸,其他的,倒是不怎麼能想起來。”
宋斂眼睛很深,他問:“還會嘗試找回記憶嗎?”
“不。”出乎意料,宋昭甯果斷否決:“人我都找回來,留念過去的記憶做什麼?”
目光對峙,她那色澤淺淡的瞳孔沉靜,緩了緩,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你說過,我是個很爛的編劇,這句話還作數嗎?”
宋斂截斷指間蓄了一截的煙灰,心悅誠服:“是的,但我低估你了,你雖然是個糟心編劇,卻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天賦型演員。”
“不全是。”
宋昭甯搖頭:“至少那些年做過的心理治療和吃過的安眠藥都是真的。我确實不想死,也沒有特别想活,但是,生活還是挺美好的。我知足了。”
她低頭,一鍵清空開機後雪絮般的問候,在他面前晃了晃沒有按下撥出鍵的号碼。
“大哥,苦難是無法用言語和美好去矯飾的,缺失并且再也找不回來的記憶是真的,受過的傷也是真的,但我并不脆弱,也不需要任何人拯救,除了小部分不得已的脫軌時刻,你認同我嗎?”
宋斂點頭。
兵行險着,出奇制勝。
宋斂覺得,有些聰明,但不多;本質還是為了一個男的。
“男的?”她揶揄地挑起眼尾:“是為了自由。”
司機在此刻泊入臨時停車位,宋斂不明所以,但來不及多問,他的妹妹一腳油門,風馳電掣地消失在地平線。
聞也的電話是在她架着手肘等紅燈的間隙中撥進來。
宋昭甯合上車窗,關閉随機電台。
“……”
聽筒内風聲獵獵,空氣窒息般沉默,無人說話。
她好整以暇地等待,直到通話時間走到了第三十秒,終于聽見聞也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的聲音。
“你在哪?”
枯等多時的身體僵直冰冷,一手扶着鉛灰色牆面起身,擱在台階上的玫瑰花已然有了枯萎的謝意。
他是前所未有的低沉語氣,又問了一遍:“你在哪裡?我在你公司樓下。”
公司内部哪怕天翻地覆,外人路過,依舊覺得這是護城最值得參觀打卡的辦公大樓。
可惜張燈結彩的喜慶沒有恩惠到這一隅寂靜,眼前駛過一輛遠近燈光交錯的車,大概是個新手,笨拙地晃到他眼前,将大樓外部的環島水幕台反射出一種堅硬冰冷的白光。
他感覺眼眶有些酸脹,不得已低下頭,啞聲:“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這是很孩子氣的話。
宋昭甯自打七歲開始就不這麼威脅人了。
“小嘉沒和你說?”
她翻出中控台的儲物匣,意外發現一包懷願慣抽的女士煙,咬着濾嘴,指端滾着打火槍的金屬砂輪,她散漫地揚着煙,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着他:“我被我媽開了。你說的一百五十萬,我有,但是,你拿什麼和我做交易?”
他瞬間愕然:“為什麼?”
她笑音輕慢,如同第一次在夜色重逢,她那種遊刃有餘、含着圍獵意義的語氣。
比起輕視或其他什麼低人一等的情緒,聞也心髒不受控地絞痛,因為他覺得她變得很陌生。
也許真的很痛苦吧,宋昭甯看着他忽然彎下腰,一掌按在心口位置,有些殘忍地想。
她朝上呼了口煙氣,風輕雲淡:“因為我一意孤行要取消和席家的聯姻,她很生氣,覺得我脫離她的掌控。”話鋒一轉:“你聽說過宋家的家法嗎?拿沾了鹽水的鞭子往身上抽。我們家幾個小孩,哪怕反骨如宋斂,纨绔如宋愈,都沒人受過家法,我是頭一遭。”
家法。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鐵塊,鮮血淋漓地烙在他心上。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是什麼:“她打你?可她是你的母親。”
“那又怎樣?”宋昭甯反問:“你應該能發現,我的家庭非常複雜。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我母親推到這個位置,這些年來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錯。她将我放逐在護城,不是恩賜,而是懲罰。”
“懲罰?”他胸口一陣郁結。
宋昭甯卻不回答他這個問題,平鋪直叙地繼續說:“我的人生無聊透頂,如果就此結束,我不會感到太遺憾或可惜。你也不需要,畢竟,在你眼裡,我應該還是easy模式的人生模式。”
他近乎是哀求的語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别再說這些了。”
她靜默兩秒,輕輕揚眉:“和你有什麼關系呢?你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情愛離我很遠,我想,我隻是不夠幸運。”
“不是、不是的!”
他的每一個字音,滞澀艱難地從胸腔裡發出,帶着孤注一擲的絕望:“我沒有不喜歡你,我沒有不愛你,我隻是、隻是……”
裹挾深重涼意的寒風呼嘯着掠過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五顔六色的小鈴铛和禮物緞帶擾得嘩嘩作響。
她單手支着額角,左手無名指的白金素圈熠熠閃爍。
與此時的面無表情不同,她的聲音含着淺淡的笑意,近乎某種奇怪的縱容:“我給聞希留了一筆錢,不太多,不足以讓你們過上奢侈無度的生活,但能一直支持到他念完大學甚至出國。至于你,我覺得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講的了,對不對?”
尖銳犬齒深深地切進下唇,舌尖嘗到鹹腥的鐵鏽味。
他踉跄着蹲下,前額深深地埋進肘彎。
“不……不要這樣,我求求你。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她再一次狡猾地回避了這個問題:“你覺得瑞士怎麼樣?我打算處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去給自己買一塊地。”
宋昭甯輕飄飄地翹起唇角,每一個字,反複殘忍地在他的心上淩遲:“我不計較當年的事情了,畢竟換了誰處在那個位置,未必做得比你更好,二選一,不是我,就是爸爸。更何況,我的命其實也是你搶回來的。我沒有恨你或怪你,所謂的被留下,你就當做我的氣話。”
“我不想大張旗鼓地搞什麼吊唁會和葬禮,我的前半生與名利場脫不開關系,後半生……嗯,至少我想得到片刻安靜。聞也,如果你以後記得我,就到瑞士,給我送一束鮮花。不要玫瑰,太俗,鈴蘭怎麼樣?這種花随處可見,生命力強悍到令人發指。”
聞也眼前一陣暈眩,仿佛有把緊繃弓弦在他耳膜深處,一種尖銳鋒利的聲響幾乎要将他撕裂。
他僵硬地轉頭,那束紅玫瑰像是一個旗幟鮮明的笑話,提醒着他有多無知,又有多可笑。
鮮血沿着唇縫和下颌滾落,和他砸下來的眼淚混合在一起,将面前一尺三分的灰色瓷面染成更深一些的顔色。
他的臉色已然不像活人,喉音痙攣扭曲,他神經質地重複着“求求你”和“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是嗎?”宋昭甯又笑:“那好,再見。”
她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
聞也聽着戛然而止的聲音,整個人的靈魂如同被當空搗碎。
他指端瘋狂顫抖,撥打她的号碼,宋昭甯靜待一支煙燒完的時間,重新接上他的來電。
“還有事?”
熬夜和低血糖讓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指縫掌根滿是黏膩溫柔的血迹,後槽牙咬得肌肉酸疼,他極力讓自己冷靜。
“對不起。”他說:“我們見一面說吧,好不好?”
她沒說話。
聞也忍着神經劇痛,來來回回隻剩同個問題:“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車上。”
“要去哪裡?”
又是半分鐘沒說話。
他忍無可忍,撐着肩背的胳膊青筋虬結,嶙峋地攀在滿是創痕的小臂。
那些傷口妥善地消毒清理,此刻被他自虐般地挑開,就為了在疼痛中逼出一絲可以和她正常對話的清醒。
宋昭甯不為所動。
搭在窗邊的左手卻在這時無預兆地抽動了下,她低眸掃過去,小拇指看着與常人無異,但她知道,她身體裡的某個部分,已經在十多年前的大火中徹底死去了。
“重要嗎?”她冷淡反問:“我對你來說,算什麼呢?一個可以依傍的金主?”
聞也雙耳轟然作響,他咽下一口滾燙血氣,明知道她看不見還是拼命地搖頭:“不是,我從來沒有這麼想你。你對我很重要,如果沒有你,如果不是偶爾看到你,我堅持不了這麼多年。”
“假話。”她說:“如果我很重要,為什麼從來都不告訴我,其實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甚至在一起生活過?”
攥着手機的骨節輕微變色,他粗喘一口氣,筋疲力竭地仰起頭,聲線戰栗:“我不知道……昭甯,我好像一直給你帶來不好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你不會被宋阿姨請家法,不會離開公司,當年更不會受傷、九死一生才掙回一條命。”
護城廣袤無垠的天幕,環影連着放了三個夜晚的煙火璀然騰空。
宋昭甯放下手機,眸光裡映着支離破碎的光芒。
她忽然覺得很沒意思。
前半生已經吃過很多苦了,為什麼還要以這樣尖銳殘忍的方式傷害彼此。
一直到煙火落幕,聞也重新聽見她的聲音。
“如果你非得這麼說,那麼,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被席越針對,不會被顧圖南欺騙……很多事情,如果樁樁件件都要追根溯源,我們都不無辜。”
他哽了好幾秒,手指抵着眼眶,不敢讓聲音聽起來異樣。
可颠來倒去,還是那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留在你身邊,你想要怎麼折磨我都好,我可以給你我的命——”
宋昭甯平靜漠然地打斷他:“顧馥瞳和我說,你想跳樓?”
聞也吸了口氣,感覺自己的手心和後背滲出細汗,他的聲音沙啞難辨到聽不出原本聲線:“沒有……”
“不要對我說謊。”
細微的嗚咽和抽搐聲在聽筒裡響了好一會兒,宋昭甯轉玩着打火機,時不時地咔哒幾聲。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臉頰刺痛,因為眼淚太多,而冷風太盛,他的語調非常不穩:“我是想過的。對不起,我太懦弱了……對不起。”
“你确實懦弱。”她輕聲說:“你可以選擇逃避,是因為你知道,無論如何,我總會承擔起你離開後的責任,聞希、你嬸嬸那一家,都會成為無可轉圜的遺物,而我需要被迫接收。”
她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沒有,因為聲音冷得驚心:“這真不公平。難道因為我的出身,我就要被動地接受這麼多原本不屬于我的東西?聞也,如果要比狠心,你是當之無愧的赢家。”
宋昭甯不是陰陽怪氣的口吻,也沒有過多苛責的語氣。
她隻是平淡地叙說,而這種叙說,像一柄尖銳鋒利的剔骨刀,将他一顆心剜得皮肉不剩。
“對不起……”他除了這三個字,已經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像個壞掉的錄音機,絕望又周而複始地重複:“對不起……你可以懲罰我嗎,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求你了宋昭甯,不要再說那些話……”
她的眼神沉着冷靜,截斷一支煙時,順便截斷他的話:“你說這些,拿什麼身份來求我?”
“是我的家人、弟弟、曾經有過親密關系但是形同陌路的情人,還是——”
她覺得這是個相當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問出口的瞬間,宋昭甯自己也沒有答案。
他們曾經是家人,是姐弟,是單方面遺忘的陌生人。
後來是無名無分的情人,是随時可以撥亂反正回歸原點,這個世界上,曾經骨血交融、以命相抵的愛人。
“為什麼不把那些事情,都告訴我?”她問。
聞也神經鈍痛,他粗重喘息,驚懼和絕望潮水般淹沒他,他徒勞地伸着手,乞求她再一次施舍同情與憐憫。
“因為不知道怎麼說……”
苦笑從不停顫栗抽動的指縫中溢出,他又揉了一把臉,目光空洞地發直:“當初,宋阿姨讓我離開護城。我沒有走,而是一直留了下來,像個卑鄙的偷窺者留在這座城市……我想看着你長大,昭甯。”
他像一頭被困在沒有出路的困獸,橫沖直撞、趨前退後,像是靠近光亮就會因為南柯一夢死去的夜蛾。
也許,在盛大磅礴但無人知曉的愛意裡粉身碎骨,是他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死亡。
“不用說這些,什麼看着我長大,你不是我的長輩。”她又問:“我想知道,當你坐在天台邊緣的三十秒,你有沒有想過我?”
過了很久,她聽見他清晰冷靜的聲音:“我想陪你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