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宋昭甯不算讨厭聞也。
這句話說多了,好像要成真。
但,隻是不算。
争權奪利硝煙四起,她身為宋微唯一女兒,日後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少不得在聲勢浩大的家庭重組中,旁觀來自相同階級的冷眼。
十幾歲的公主對這個慣來隻會拜高踩低、跟紅頂白的圈子規則早有準備,她不打算回應所有惡意,隻是讓他們講兩句話,随便,反正兩家股價勢如破竹,高歌猛進。
船王千金端着細柄杯,輕嘲:“昭甯,你知道無聲無息地弄死一個人,有多少種辦法?”
宋昭甯轉過臉。
十五、還是十六?
美人初見端倪。
她平靜地問:“多少種?”
船王千金暧昧地搭上她的肩膀,吐息如蘭:“你真想知道?今晚來我房裡呀。”
宋昭甯輕笑:“别鬧了。”
船王千金委屈地噘嘴,微微冰涼的杯柄貼了下宋昭甯的頸側,她全無反應。
“如果我爸膽敢把什麼不三不四的阿貓阿狗帶回家裡。”她那雙秀美精緻的大眼睛裡,露出陰恻恻的兇狠:“我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弄死他們……打斷腿、弄瞎眼,都算我仁慈。和我争?也不看看自己斤兩。”
宋昭甯輕微地笑了聲:“但他沒什麼可和我争的。”
船王千金恨鐵不成鋼,細高跟憤憤地跺着地面,連連搖頭:“你就是脾氣太好了!你知道現在私生子已經合法享有繼承權了吧?宋阿姨辛辛苦苦為你拼下的家業,你打算拱手讓人?”
她有一雙冰雪般沉靜的眉目,無悲無喜,無波無瀾,聲線卻婉轉地冷了下來:“能者多勞。我不一定适合繼承家業。”
船王千金無語片刻,優雅克制地翻了個白眼。
話不投機三句話,她對木頭美人言盡于此,轉身,細高跟再度憤憤地踩着地面,尖銳鑲鑽的細跟錐碎迷離燈光,在她眼底淡去。
宋斂站在她身後。
筆挺三件套,襯衣馬甲長褲,領針袖扣腕表,人模狗樣。
“你得為你的未來擔憂。”
宋斂扶着她肩膀,看起來倒是兄友妹恭:“那小子的身份你查過了嗎?和顧叔叔到底是什麼關系?他們為什麼會姓聞。”
宋昭甯覺得有些荒唐,又很好笑。
明明重組家庭的人是她,全世界反而對她展露了真心假意的擔憂,就好像她下一秒要被狼狽地掃地出門,從此大小姐跌落雲端,淪為衆人笑柄。
“他姓聞難道不是因為他父母姓聞?”宋昭甯反問:“哥,酒喝多了?”
宋斂面無表情。
不像裝傻,那是真傻。
宋昭甯,你沒救了。
宋斂來了又走。
她身邊總是很多人,面目模糊的笑臉與讨好,極盡好聽地奉承她時,不忘稍提點一兩句。
來來回回,無非是陳詞濫調。
宋昭甯漸斂笑意,目光環視一圈,不見聞也。
他們不是一道來。
她跟宋微,他跟顧正清。
就算是經過法律認可的一家人,在某些層面上,其實各有各的心思和考量。
譬如,宋昭甯是被留下來的這一個。
聞也是被帶在身邊的那一個。
她并不太在意,她隻是覺得厭煩。
公主裙和小貓跟厭煩,櫻桃香槟和紅絲絨小蛋糕厭煩。
虛假浮誇的社交厭煩,半是同情半是玩味的目光厭煩。
這裡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厭煩。
又來人,話術和船王千金大差不差。
讓她要有危機感,要拿出手段。
“拜托,你姓宋诶,你不會那麼沒種吧?”
然後在她耳邊用一種故作高深的氣音說:“3号帆船,他們給你留了禮物。去看看,保證不虧。”
宋昭甯推開他,他站不穩,往後踉跄地跌進沙灘椅,哈哈大笑。
十幾歲,愛恨鮮明。
他們自發地保護她,不是因為喜歡,也不是因為她的長相,更不是那些有關風月旖旎的暧昧。
最簡單的,因為他們是同個圈子裡的人。
正如愛隻會流向不缺愛的人,錢财與名利同樣。
海風潮冷鹹濕,白色帆船像某種旗幟或号角,昭彰一場無人知曉的罪惡。
她站在碼頭,戴着黑手套的保镖恭敬地請她上船。
天氣很冷,可是烘托着金粉和碎鑽的光線,就連冷,都有一種,其他階級望塵莫及的昂貴。
胡桃木質地的甲闆溫潤,月光下泛着淡光。
還有一線蜿蜒血迹。
那是一張邀請函。
期待她的見證。
宋昭甯蹙眉,心似明鏡。
空氣裡傳來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新鮮,引得遊魚躁動。
月光清冷地蕩在她沒有溫度的唇角,檀紅的唇微抿,眉心攏着對眼前局面的冒犯。
幾個男孩子,家世不菲,穿着不菲,打扮不菲。
臉上俱是同一種玩世不恭,見她姗姗來遲,嬉笑着,銀光锃亮的手工高定皮鞋,踢了下聞也膝骨。
雙腿一軟,不受控地跪下。
堅硬與潮木相撞,在他們熱鬧起哄的笑聲中,發出一聲沉悶鈍響。
他跪她。
“昭甯小姐。”
為首的那位眨眨眼睛,手指夾煙,煙熏火燎,笑問:“這份禮物,還喜歡嗎?”
宋昭甯沒有看他。
她目光低垂,纖長眼睫長長地曳出一道陰影,模糊所有神情。
這身西服是薩維爾街的量身定制,半年多的工期。
雙疊袖的襯衣,雪白色澤,沾染拖拽的灰,鮮紅的血。
或許不是灰,畢竟這艘帆船專人保養,費用驚人。
那是一種另類的嘲諷、玩笑,用來攻擊外來者。
“看我。”她說。
細細碎碎的笑聲響起,為首那位陰陽怪氣地又說了什麼,無非是野雜種,流浪狗,妄想攀上我們明月,這年頭早就不流行大小姐和窮小子啦……旁邊有人附和:什麼玩笑話!說得好像曾經流行過一樣。
聞也閉着眼睛,肩背緊繃,隻有沉默能回應一切惡意。
宋昭甯上前兩步,彎腰,流光溢彩的裙擺在他眼底蕩開一泓冷光。
“看我。”她再次命令。
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他覺得冷,又覺得這種感受不一定是冷。
她等不耐煩,一貫是沒什麼耐心的小姐,纡尊降貴地伸手,鉗着他下巴,迫使整張臉,在她手心裡擡起來。
沒有傷。
他們不會愚笨到大張旗鼓地動手,愈發濃郁的血味,位于他身上看不見的某處。
宋昭甯眼神微沉。
她松手,在他一閃而過的失望中拽住他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