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韓不離會和他一起玩遊戲,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動物園。
會對着他笑,對着他發愣,但更經常看到的果然還是他瞪着眼睛發怒的表情——
很巧,這也是他最喜歡看到的。
他不該膽怯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啊。
可是在愛這個字眼前,他裝傻充愣,他捂住眼睛、捂住鼻子、捂住嘴巴、捂住耳朵,他拼命的忍耐,抑制可能洩露的一點一滴。
即便沒有辦法掩藏的呼吸悄無聲息地說着愛。
蘇邶發覺自己在試着掩蓋喜歡。于是他知道,自己還是在害怕。
他沒有辦法不膽怯。
他怎麼可能不膽怯。
他眼睜睜的看着母親在病床上漸漸形容槁枯,卻仍每天都期待地看着病房門口,期盼父親出現的身影。
病魔折磨着母親。可将她折磨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的,卻是父親的愛。
那一陣子蘇馮很忙,忙着經營,忙着上升事業,忙到抽不出時間去醫院看看病重的愛人。
是嗎?
那個女人來到醫院,說這段時間蘇馮一直沒出現,是在陪着她。
是嗎?
女人露出嬌怯的神色,母親忽的發了狂,淚流滿面,高聲讓她滾出去。
是嗎?
爸爸沒來,是因為這個女人嗎,是因為他的愛變了嗎。
蘇馮在母親的墓前,像是壞掉的機器人,不住喃喃着:“怎麼會……不是說隻是胃炎嗎?不是說已經快好了嗎?不是說,讓我别擔心嗎?……”
“我已經賺到了錢,很多很多錢,可以讓你去做喜歡的事,就算是一整天泡在烘焙房也沒關系……”
六歲的蘇邶,眼淚仿佛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
越是哭,他越是感到茫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好像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一樣。
他隻知道,媽媽住進了眼前這個小小的墳墓裡,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會再在充滿烤面包香氣的烘焙房裡,烤最喜歡的面包和蛋撻。
不會再把它們從熱烘烘的烤箱裡取出來,捧到自己面前,笑着說:
“快聞呀小邶,面包是不是特别香?”
而他除了哭泣,什麼都無法再為她做到。
尹玉芳上前抱住了蘇邶,小孩埋着頭依舊隻是哭泣。
她輕輕地拍打着蘇邶的後背,一邊安撫着他,一邊對蘇馮說:“搬來我家隔壁吧。我答應了春華,會多加照應着孩子。你們搬來,我也能更好地照顧他。”
蘇馮仍然像機器人般,機械地點了點頭。
春華。
媽媽的名字,谷春華。
谷是稻谷的谷,春是春天的春,華是年華的華。
谷春華。
分開是三個明媚的字,刻在墳墓上,卻隻剩下無機質般的冰冷。
六歲還不能認很多字,但墳墓上刻的這三個字,深深地烙印在了蘇邶心裡。
他當然認得,這是媽媽的名字。
媽媽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了他。
那時他一歪腦袋,說:“媽媽的名字像春天一樣。”
那時的谷春華隻是溫柔地對他笑。
然而擁有這充滿春天氣息的名字的人,卻消亡于盛夏。
盛夏啊,春天的下一個季節,綠油油的葉子蓬勃而茂盛。
可人類卻像花一樣凋零了。
愛是這樣會讓人凋亡的東西嗎。
蘇邶嚎啕大哭着,眼睛通紅。
那天他實在流了太多眼淚,仿佛把這輩子的眼淚全流幹了。
等大人們意識到的時候,曾經會哭會笑的孩子,隻剩下了木偶般的麻木。
蘇馮帶着蘇邶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小孩遭受了太大的打擊,産生了自閉傾向。
蘇邶自己也以為,那天已經流幹了眼淚,從此隻剩下麻木。
可他遇見了韓不離。
韓不離。
尹玉芳說,那是我的兒子,我給他取的名字。
韓不離。
尹玉芳問,怎麼樣,名字取得好吧?
蘇邶點頭。
這個名字聽着就像是不會離開。
尹玉芳摸摸他的腦袋。
對呀,我就是希望他不要離開我,才給他取了這個名字。
不離,不離。
不要離開我。
他和這個名字叫“不要離開我”的男孩打架了。
韓不離沖上來打掉了他手裡的餅幹,餅幹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多塊。
蘇邶看着碎成渣渣的餅幹殘塊,瞳孔劇烈顫動,眼睛漸漸猙獰着通紅起來。
谷春華是因為胃癌去世的。
到了最後的一段日子,她幾乎什麼都吃不下了。
蘇邶舉着谷春華友人送來的面包,高興道:“媽媽,是你最喜歡的面包!”
病榻上的谷春華艱難地扯開個笑容,摸摸小蘇邶:“是呀。可惜媽媽現在吃不下,小邶替媽媽吃好不好呀?不要浪費了。”
蘇邶眨了眨眼睛:“浪費?”
“食物是很珍貴的。我們不能浪費食物,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