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卷起來了個邊,他伸手給她掖好,聽到她嘴裡小聲地喊了一句,“媽媽。”
“……”
二十多的人了,還叫媽媽。
他有點無奈,也确實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站在床沿邊,沉默看着她眉頭緊皺的睡顔。
在欲望橫生的N109區,隻要足夠強大,什麼都能擁有,什麼都能實現。而作為暗點首領,他的據點更是氣派奢華,足以承載一切貪婪,哪怕是面前這張不怎麼使用的客床,也同樣造價不菲。
……卻唯獨滿足不了一個小朋友怕疼、想要找媽媽的願望。
特效藥會讓人困乏多眠,但小刀睡了整整一天,也沒能爬起床。
秦徹中途進去過一次給她喂食,順便看看人還活着沒有,别死他地盤上了。被打擾了好夢,她生氣地從喉嚨裡發出不耐煩的威脅聲,嗚嗚嗚跟個摩托車發動機似的,把頭拱到被子更深處。看來人沒事,隻是之前累壞了。
飯吃不吃無所謂,餓了總會爬起來填飽肚子,但水還是要喝的。
秦徹把她從被子裡摳出來,揪住她的臉給她灌水。這家夥鬧脾氣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不高興歸不高興,還是挎着臉,咕咚咕咚把水喝完了。
他放下杯子準備出去,小刀似乎被一連串動靜鬧得清醒了點,睜着迷蒙的眼睛,擡起頭,看見他的臉後,肉眼可見地開心了起來,露出一個軟乎乎的笑容。
“……那個秦徹那個完美的臉!”
叽裡咕噜的說什麼,聽不懂,想笑。
被貓誇了很開心,鏟屎的覺得有點得意,又有點理所應當。算她眼光還不錯,雖然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亂七八糟,但至少還知道找誰當盟友最可靠。
傻乎乎的,少見,逗一下。
秦徹伸手就給了個腦瓜崩,把人彈進被子裡,看着她氣鼓鼓地拱枕頭,嘴裡喵喵喵罵了好幾句,不知道罵的什麼,但估計很髒,罵着罵着又氣鼓鼓地翻了個身,把屁股對着他,睡死過去,不一會兒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被子滑下來一半,露出了後背。
背上的傷口已然結痂,傷疤像黑紅色的結晶一樣,深深淺淺地覆蓋在她的身上,手臂處的淤青隻餘一點青黃,與傷疤尾端恰好承接。讓人錯覺這是一對受盡苦難後,羽化而出的巨大的黑紅色羽翼,邊沿還泛着光輝。
藥效确實好,再過幾天就能痊愈脫落,不枉費她受了這麼大的苦。
……結果都沒等到痊愈,人就沒了。
什麼翅膀不翅膀的,長哪兒都可以,不長也可以,就是不能長她肉裡。想着小刀翅膀還沒長全就飛了出去,秦徹回憶着,又有點生氣,把丢掉的手機撈回來,噼裡啪啦開始單手發消息。
——肯定是彈她腦瓜崩被記仇了,絕不可能是他連熬四天不夠帥了!
【:前天定下的女式戰鬥服,圖案太素了,再加幾對翅膀上去。】
想飛的話飛就是了,一對翅膀不夠就再加一對,給她腦瓜上也插兩對,變成十八翼大天使都可以,有這時間還不如跟他作對,急着跑什麼,他又不會攔着她!
設計師估計在忙,沒有回他消息,秦徹發完消息把手機又丢到一邊,繼續生悶氣。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而别?
心中其實已經隐隐有了答案,但屬實讓人有點難以接受。
小刀離開前唯一的行動,就是問他是不是沒睡覺,熬了多久的夜——這句話的潛台詞是在問,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她的報告,沒有休息。而這樣含蓄别扭的詢問,在他給她檢查完傷口,拉着她去醫療部的時候,同樣有體現。
——為什麼這麼關心我?
秦徹幾乎能想象到她困惑的表情。迷茫、不适應、驚異,可能會有一點高興,但不足以壓過她的不安。
習慣了利益交換,突然接受到釋放的善意,對她來說反而是負擔。
他的體溫或許太高了,很燙,難以忍受,沒有被擁抱過的流浪貓突然被人抱住,第一反應往往不是享受,而是揮爪子。她能回應的最大善意,就是克制自己不要去傷害他,從他身邊逃開。
——那麼我呢,我為什麼這麼關心她?
秦徹審視着自己。
她很強嗎?确實,很強,給他無聊的生活帶來了足夠的驚喜,以後還會變得更強,是值得期待的對手。但現在還不夠,還沒有成長到足夠與他匹敵的程度,如果實在需要對手打發時間,也能找出現成的人選。
她很有價值嗎?确實,人類和流浪體的完美融合,世上僅此一例的實驗體,舉世無雙,僅僅存在就能讓那些科學家為之瘋狂,更何況她還腦子清楚,行為邏輯正常。但對他而言,這些價值能讓他側目,但并不是無可替代。
她好看嗎?毫無疑問,很迷人。龍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自然也偏愛她金色的靈魂,沒有吃到嘴,但聞得出是甜口,戰鬥的時候就像沸騰的蜂蜜酒,又甜又燙。哪怕以人類的審美,她也是好看的,但同樣不足以讓他色令智昏,念念不忘。
……
秦徹找了無數的理由,以各種角度挑剔,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一個人突然闖入他的生命,又突然一聲不響地離去,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應該早點習慣。
不是他的錯,不願意接受他難得的善心,是對方沒有品位。
但越來越深的窒息感,和越來越明顯的焦躁,不容質疑地告訴他,他能欺騙所有人,卻欺騙不了自己。他隻是想要她,隻想要她,隻能是她……
……就這麼簡單而已。
不,他本就無意欺騙自己,畢竟——
車身劃破空氣,輪胎紮過砂石,在寂靜的據點裡如同潑入水中的熱油,聲音越來越劇烈,直至在公館前停下。車門被“碰”地一下打開,在薛明“唉唉唉跑什麼,别急啊”的招呼中,急促而快速的腳步聲哒哒哒沖進公館,又“碰”地一下撞開了大門。
“——大姐姐我來救你了!!!”
還沒他腿高的小孩氣勢洶洶站在大門前,撐着大門的短手嘟出了一圈肉,呲着沒長齊的牙,努力做出兇巴巴的表情,對上他的視線後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努力地瞪了回去。
“陳悅!”
“你是不是欠揍了?!”
女人焦急的聲音接着傳來,三兩步沖上來,熟練地把豆丁一把拎起來,嘴上呵斥着,手上也狠狠打了兩下屁股,卻不動聲色地将孩子塞在身後,警惕地看着他,嘴裡卻還在謹慎地道着歉。
“尊貴的首領,實在抱歉,是我管教不嚴,讓您見笑了。”
“您的手下已經告知我們,需要我們前來配合做一些事。孩子太小,還不能很好地理解成年人的話,您的地盤如此氣派恢弘,她沒有見過這麼華麗的城堡,有點興奮過頭了,或許以為在玩什麼勇者鬥惡龍的冒險遊戲。”
她客客氣氣地恭維了幾句,餘光卻在焦慮地掃視四周。沒有找到搜尋的目标,擔憂終于促使她洩露了部分真實情緒。
“請問,您需要我們做些什麼?雖然不知道兩個貧民能幫上您什麼忙,但隻要我們能做到的,我們都會盡全力配合您。”
女人的聲音有些顫抖,眉頭緊皺,極力挺肩讓自己看起來有底氣一些,手裡卻不安地捏緊了手指。小孩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角,從她身後探出半個腦袋,眼裡含着兩包淚,卻倔強地瞪大了雙眼,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兩雙相似的眼睛齊齊注視着他。
“所以,能不能先告訴我們,小刀……她怎麼樣了?她還好嗎?”
秦徹從這兩雙眼睛裡看出了一些熟悉的東西,那是毫不作僞的擔憂,如此似曾相識……他見過這樣的情緒,就在幾分鐘之前,就在漆黑的手機屏裡。
你看,他說的是對的。不止是他為她牽腸挂肚,同樣會有别的人關心她,為她操心。
——因為她就是這麼好,值得人對她好。
所以……
“不知道,”秦徹幹脆地開口,簡單說明了一下現狀,随後為将兩人急匆匆請來據點的行為緻歉,“我無意為難二位,也并非有意幹涉她的決定。但她身上的傷沒好全,讓她一個人去對付杉德醫院,我放不下心。”
“所以,請放松,我的訴求并不難,隻是想請二位協助我,能否提供一些線索,讓我盡快找到小刀。”
所以,不必再煩惱于為什麼了。
他已經知道了。
因為她是白羊中的黑羊,是魚群中的鲶魚,是掀起風暴的蝴蝶,是撬動地球的支點,是缺失的最後一塊拼圖,是捅破天窗的石頭,是傳輸給他的非法參數……是異類,也是他的同類。
帶來變數,帶來改變,帶來新生。
——他的唯一解。
她,就是答案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