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我的醜惡、扭曲、肮髒。
“黑暗不是用來欺瞞你的,而是用來蒙住我自己的眼睛。”
“因為我不想看見我這個樣子,好狼狽、好難看、好可悲,我不想看到她……所以需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讓這段記憶悄悄從我的數據庫中溜走……但是你可以記住這一切,成為我的錨點。”
有時候,自欺欺人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
生活太苦了,可日子還要過,那麼隻要假裝沒有感受到疼痛,将苦難裝扮成勳章,用成就贊美傷口,這些廉價的糖果就能續上多巴胺,讓我能沉浸在虛假的美夢中,繼續行屍走肉地活着。
……反正它們遲早也會好的,也無人在意到底有沒有痊愈,每個人不都是這麼活着的嗎?
但秦徹不一樣,他是個煞風景的白癡,不懂看氛圍的傻子,毫無眼力見的蠢男人。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忽視孔雀醜兮兮的屁股,隻看到它開屏的漂亮羽毛……是有勇氣睜開眼,直面殘忍真相的愚者。
我騙不了他多久的。
若無必要,也不想騙他。
“所以我隻能眼睜睜看着嗎?”秦徹歎息着,縱容地将我往上托了托,讓我能更輕松地倚靠他,“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是個想折斷你翅膀的屠夫,即使我們都知道,你在走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明明早已決定好将身軀化為數據,卻還耐着性子陪我玩那些無用的小遊戲。老師,你到底是在教導我的耐心,還是想要教訓我的愚蠢?”
他的聲音裡有着輕微的顫抖。
“讓我做點什麼,破解謎題、試探陷阱、拆除障礙……什麼都行,你永遠可以放心利用我的一切,”偏硬的發絲蹭着我的臉頰,毛茸茸的撒嬌,像小動物無聲的示弱,“我可以是你的容錯……小刀,别讓我顯得那麼無能。”
“你不是我的容錯。”
撐着他的肩膀,我擡起頭來,小心捧住他的臉,與那雙暗紅色的眼睛毫不避諱地對視。
“那些不是無用的東西……我也想問你很久了,每天早上八點把我叫起來,頂着大燈反複矯正我的錯誤動作,想方設法激勵鬥志,記錄每個指标發生的變化,根據鍛煉情況定制第二天的計劃……你不累嗎?”
他想都沒想搖了搖頭,還下意識反駁我,“這算什麼累?我沒你想象的那麼脆弱,你還能比敵人的包圍圈更難對付?”
“那這樣呢?”
我伸出手,撫過他的眼尾,沿着深邃的眼窩,順着高聳的鼻梁一路描摹,劃過微微上翹的嘴角,搭住清晰的下颚線,隔着薄薄的皮膚,蹭了蹭他頸側的大動脈。我明顯聽到了他的一聲抽氣,紅紅的眼睛困惑地望着我,顯出幾分委屈,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招惹他。
“其實剛到暗點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我本意不是跟他作對,收回動作,重新捧住他的臉,“秦徹,你其實不太喜歡被人觸碰這些地方吧?”*
在遊戲裡的時候就是這樣。
對秦徹來說,頭、臉、脖子是緻命弱點,突然被觸碰,很容易惹惱他,毫不留情地甩出直白的拒絕話語,再配上那張驟然冷下來的臭臉,經常把我氣得故意戳這些地方跟他吵架。
那晚坐在車上,我本以為這些舉動會像以前一樣惹怒他——反正我就是故意的,結果他隻是深吸一口氣,就咬牙切齒地忍了下來。到現在相處了這麼多天,偶爾故意或者無意碰到禁區時,也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
……于是很容易就意識到,他在有意遷就我。
“總是說我心軟,那你對我難道不心軟嗎?”我垂眸注視這對紅寶石,輕聲說,“就這麼怕我不告而别?所以即使不喜歡被人這麼對待,也在努力忍耐?”
“不是不喜歡,也沒有在忍耐,”秦徹的聲音也很輕,像是生怕驚走樹梢上停歇的雀鳥,“隻是不太習慣,但我不讨厭……跟你有關的一切,我都不讨厭。”
“那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開心嗎?”
“開心,”秦徹仰着頭注視着我。指尖的血迹還是蹭了一點在他的臉上,但因着他虔誠專注的目光,讓那些污迹也顯出幾分聖潔來,叫人想起皚皚白雪襯映的血梅,“想一直這麼開心下去,所以不覺得是在忍耐。”
“我也是。”
我微笑了起來。
“因為跟你在一起好開心,讓我能忘掉一些痛苦,所以才能堅持下來……即使數據化會讓我們的努力化為烏有,但它們産生的過程更重要,那些記憶對我而言,并不是過期的曆史日志,它們儲存在我的硬盤中……是我無可替代的核心算法。”
我其實沒有那麼勇敢。
腎上腺素激增時的瀕死反抗,和清醒地赴死不一樣。疼痛的威脅會讓每個人猶豫退縮,這是人類寫在基因中規避風險的本能,我同樣也會懷有僥幸,覺得能力差不多夠用就行,覺得時間還足夠充沛,覺得自己還需要更多的心理準備。
因為,真的很痛。
即使理智告訴我,嗨,親愛的,你的DDL到了,準備好去死了嗎?我還是會因為神經末梢殘留的痛覺而産生阻抗,需要一點緩沖去撫平情緒,以及……向他借一點勇氣。
“其實剛剛你發脾氣的時候,我也覺得好開心。”
傷口在愈合,内髒在複原,體溫在回升。
我覺得自己像一塊從下水道撈起的塑料袋,憋着一口氣,将自己吹得鼓鼓囊囊,想吓退所有人。卻被他從不退縮的眼睛看破,縮成了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塊,又被不容拒絕地展平,一寸一寸觸摸那些或新或舊、被泡得發黑發爛的裂痕。
然後,溫柔地洗淨,一點點修補。
挂在他的脖子上,我閉了閉眼,将那些快要決堤的海水倒灌回海口,輕快地說,“人類就是這麼虛僞,在别人都不在乎的時候,自己也會跟着假裝不在乎,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渴望被珍惜、被呵護、被疼愛……”
“隻要一點點關懷,再堅強的面具都會潰不成軍。”
看到他為我的選擇而痛苦時,透過那雙破碎的紅寶石眼睛,強烈的撕裂感幾乎撼動了我的靈魂,讓我有種錯覺,覺得自己的楚痛被他奪走了一半,覺得他在替我痛,以至于本能比理智先行一步,隻顧得上慌不擇路地抱緊他。
“而你讓我沒那麼害怕了……讓我有足夠的勇氣,把砂礫包裹成珍珠。”
重新睜開眼,我捧着他的臉輕輕晃了晃,想要對他笑得好看一點,聲音卻有點哽咽,“夠了,已經夠多了……所以,也讓我給你點什麼吧……什麼都好,别那麼難哄,讓我重新把你哄好吧。”
“……”
我聽到秦徹發出一聲吐息,像是無奈的歎息,又像是寬慰的喟歎。他單手托舉着我,騰出一隻手,同樣也捧住我的臉,像接住一朵在枝頭搖搖欲墜的花。
“我今天很難哄,是因為有個小朋友一直沒被哄好,”溫熱寬厚的手掌粗粝,卻不磨人,在眼尾撫過的力度,小心得像在擦拭青花瓷器上破損的紋路,“她很難過,一直在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怎麼都停不下來,看得我也心煩意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小刀老師,你這麼聰明,也來教教我吧。”
秦徹望着我。
“我該怎麼把她哄好?”
“……那就讓她親親你吧。”我回答。
那麼細微的動作,卻比任何武器都要強勁,輕易擊潰了洋流的最終防線,發熱脹痛的眼外肌不必再疲憊地堅守,再冰冷的戰争機器也要在連綿細雨中潰不成軍。
“這是我的學識給出的解答,這裡沒有止痛劑,想緩解疼痛,親吻産生的内啡肽就是最好的安撫。”
“但我不喜歡這個标準答案,”我低聲說,“我想親你,隻是因為想這麼做而已……可以嗎?”
托着側臉的那隻手頓了頓,放下,轉而握住了我捧着他的手,像是要給那隻不停顫抖的手一點力量一樣,寬慰地握了握。平穩而溫暖的體溫讓人想起家,足以慰藉任何一隻在雨夜中漂泊的流浪貓。
我聽到他的心跳變得溫柔而和緩。
“請吧。”秦徹閉上了眼睛。
于是我低下了頭,像幼獸用唇齒探尋世界一樣,吻過他飽滿的額頭,吻過緊鎖的眉頭,吻過堅毅的鼻梁,吻過濕潤的唇角,吻過細密的睫毛……凄豔的紅梅一路綻放,像小貓在雪地中踩出的淺淺爪印。
最後在他右眼眼角那道傷疤上,落下一片花瓣。
睫毛輕顫,秦徹睜開了眼。
血月重懸夜空,牽引着潮汐。那些在記憶數據中席卷而來的,量子海起伏的海平面、像素雲堆積的天際線、遞歸日光升起的地平線……被一根紅色的數據線鍊接,将那些在虛空中墜落的靈魂碎片,傳輸回他滾燙的眼底。
破敗花園中的磚瓦透進了陽光,從那些看似潰敗的縫隙中,簌簌生長出了野草。
“真奇怪,不是都說親吻是甜美的嗎?”
我擡起頭,捧着秦徹的臉,對着他笑了起來。溫熱的雨水順着顫顫巍巍的花枝,蜿蜒過我的嘴角,淅淅瀝瀝地滴落,在他的臉上綻放成一簇又一簇的夜光藻。
“為什麼你嘗起來這麼苦呢?”
又鹹,又苦……将整片海洋都濃縮在這滴晶瑩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