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壽安你住口!”白紹濂顫抖着白胡須拐杖扔向他,結果沒扔中,咣當落他腳邊,他怒發沖冠,“這是梅茵的錯嗎,這場荒謬的命運漩渦,她才是最可憐的一個,你們不僅不肉疼她,還惡語傷人,你們要把她逼成什麼樣子才罷休?!”
“你個畜牲含家鏟,你不是人,我當初眼盲讓你入贅白家,冇以為我人老不中用一切都唔知道,你在茶杯落毒想加害我,如果不是梅茵發現阻止,白家财産都給你私吞了。”
話音剛落時,白燕奧巴掌甩他臉上,立刻印出一個紅辣辣的巴掌印。
“你要毒死我爸?!”
客廳升起硝煙味,濃得化不開了。
夏壽安臉色陰沉,徹底撕破僞善臉皮,猖狂笑道:“沒錯,我認。”他忽然湊近,吐息渾濁,咬碎字句說,“我隻恨沒有連你女兒一并毒死。”
又是夾着私怒的一巴掌,白燕奧難得出現失态的一面,話語吞咽冰塊一樣,道,“夏壽安,從此以後我們夫妻恩斷義絕,你收拾包袱滾出白家。”
夏壽安臉上劃過一絲不可思議,瞪大眼睛看她。
然而,白燕奧臉上别無其餘表情,踩着高跟轉過身,離開客廳上樓去了。
“白燕奧,你真是個沒有心的女人。”夏壽安對着她背影喊出一句,轉而又自顧自仰天大笑,似乎對這個歐亨利結局非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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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景色迤逦,海面上彌漫出墨綠近乎寶藍的霧光,一如苦艾。摩天大樓的燈火比天空中的星星還要多,還要亮,海上天星小輪在霧色中來往穿梭,抽象,遙遠,一如滴淚,鳴笛順着遙遠璀璨的水波緩緩蕩來。
在香港,活在耀眼燈光下的每個人都會擁有玫瑰般的人生。
空中花園沒有任何一人,隻有夏梅茵和呼嘯冷風,任露水落在肩膀,打濕一顆濕淋淋的心。
他們大吵一架後,她就跑來這裡思考人生了,當眺望眼前維港景觀,航船漁火,雲霧垂釣,又覺得這地繁華得過于甯靜,思緒極零亂,如吵鬧市區裡轟隆隆飛馳的無軌電車,又如勁風中的驟雨,紛紛落在大海裡,消失後又來,來了又消失。
白燕奧總說,底層人的命運和她不一樣,她天生不屬于那裡,奶奶也說她是富貴命,好像一切都是對的,又不對,這清湯寡水的生命啊,何嘗不是她渴望的,她轉念又想,這就是奶奶口中常言的人生吧,即便使出渾身解數,結果也由天注定。
風起時,維多利亞海峽裡的海水,令她想到爺爺奶奶額角的皺紋。爺爺奶奶的愛,是一種笨拙的,曠日持久的付出,而豪門的愛太掂斤播兩了,他們擅長算計布局。
從一開始,她整個人生都是算計好了的,自由都是扯淡。
海霧蒙蒙,她被一艘賊船載遠陸地,以為等着她的是廣闊的大海,是無邊的自由,殊不知她隻是登上了一座海霧中的孤島,她已經離開陸地越來越遠了,她回不去了,回不到箍桶巷了,海島與海岸線遠遠相隔,遙遙相望,她被困在這座島了。
潮汐是海的呼吸,風聲是海的靈魂,夏梅茵心頭湧上一陣潮浪般的失落,世間萬物都沒勁死了,沒人會奔向你,連浪都隻是海的過客,這命運又像極了黃梅天的氣候,忽晴忽雨,極難預料,這世界真僞善。
如此想着,她覺得自己又能笑出來了,大人的世界不也一樣僞善,僞善得多,她牽牽嘴角,露了一個不很自然的笑容,沒有朝氣和真心。
這世界真糟糕透了啊,知曉自己身世那一刻天塌下來似的,她父親是誰好像也變得不值一提了,等她過了十七歲生日,她就是獨立的個體,她望着海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又覺得活不過十八歲也挺好的,她有了了斷生命的念頭,是不是有抑郁傾向?
可是世界是沒有錯的,怪就怪自己太脆弱了。抑郁從某種角度來說,是一種生着靈魂的病,隻能在精神裡奔逃。
她靈魂發炎了吧,想,女傭老是說她郁郁寡歡的,沒怎麼笑過。
要不這一刻以死來了結自己?以死來懲罰每一個令她傷心痛苦的大人?
以死來交換他們悔恨終生。
她又煞有介事地計劃如何死去,怎樣才算死得體面一點,在奧地利有段阿爾卑斯山脈叫塞默靈,有一個很高的懸崖,是不是從那兒跳下去更體面一點,更酷一點。
可她又想到了爺爺奶奶,路遲青,曲阿姨,以及箍桶巷那片純潔的小天地。
她又不願蒙蒙查查死了。
爺爺奶奶會心疼的,路遲青也會傷心難過的吧,他們可是青梅竹馬,還有曲阿姨,她有多喜愛自己,她心裡知道。
夏梅茵玩弄手裡那把水果刀,垂眸長而濃的眼睫毛覆蓋情緒,想了想,重新塞回兜裡。
她的世界病了,她迫需一個健康的力量出現。
她需要被拯救。
夜色漸深,她被風吹得眼睛又酸又澀,氣溫冷的駭人,凍得她手指發僵,明天就是除夕了,難怪各家各戶燈火輝煌,揮霍電額,門口挂起紅色燈籠,在風中飄蕩,南方的年味總是很濃。
她縮縮脖頸,回到房裡,沒開燈,逃離現實一樣遁入黑暗,越想越難受,她想逃離豪門生活,逃離一切,逃離這種苦悶不得志的人生。
唯有逃離,才能拯救。
夏梅茵下定決心,趁着夜色離開此地,此時已經接近淩晨十二點,她走正門一定被康叔逮住,盤算幾秒,她目光落在房間唯一的出口。
推開窗戶,她探出頭往下看,二樓距離地面不算高,用繩子什麼的足以她爬下去,下面又是毛茸茸的草坪,中途掉下來應該摔不死她。
她回去房間找繩子和吊墜物,找了一圈沒找着,隻能翻出各種衣服拼接成繩,月色欣然撒進房間的地闆上,切割成幾何陰影,散發出透亮的光陪她一起頂風作案。
蓦地,窗外響起動靜聲,很微小,似有什麼東西爬上來了。
她頓時心生警惕,深呼吸,拿起枕頭,慢慢挪步朝窗台那邊靠。
響動聲更大了!
有賊?
夏梅茵不怕死的探出了頭,借着月色,電光石火間,和一道漆黑熟悉的眼神猝不及防對上,呼吸聲和長夜在耳邊漸止。
枕頭從手中滑落,砸地,夏梅茵瞳孔倏然震大,錯愕不已地倒吸一口氣,叫出一個久違的名字來。
“……路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