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
将近過年,南京開始簌簌落雪,路面積了一層薄薄碎霜,寒冬總是蕭瑟,帶動人的情緒也變得死氣沉沉,而秦淮燈會倒是添了些許年味。
這幾天,路遲青連續做夢,夢見夏梅茵在他夢裡哭,哭聲凄慘,就在自己快要出場的時候,他又在這一刻猛地睜開雙眼。
室内空調開着,溫度适宜,他額間滲出冷汗。
醒來之後再也沒法睡着,路遲青有時會找一部港片滅掉音量無聲播放,畫面由濃轉淡,更多時候他都在反複循環《旺角卡門》,看銀幕上男女熱烈地接吻,屋裡光線昏暗,電影配樂纏綿悠長,他會想到和夏梅茵也曾共度過春水般溫柔的良宵。
他總在影片落幕時摸手機給她發消息,斷斷續續删删打打,一直發一直發,他沒等來回複,就像這個号已成空号,無從臆測,冬天是消息失落的季節。
可他又能怎樣呢,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了。
路遲青嘗試過寫信,像父母年輕時驿寄梅花魚傳尺素的年代一樣,他會在夜深人靜時提筆落墨,笨拙地咬筆,寫完“夏梅茵”三個字時又揉着眉頭扔掉筆。
寫信太矯情了,夏梅茵不一定收到信,郵筒不一定每天會等來寄信員,最後,他歸咎為語文不好,沒文采,太詞窮。
第二日,他頂着寒霜去政務服務中心辦理港澳通行證。
既然想見她,那就去找她。
踏上港島那一刻,下午時分空中布滿了粉色的、像奶油一樣甜美的晚霞。
他有種不切實際的感覺,周圍環境是陌生夾雜着英文的方言,是樸素的穿搭,充滿朝氣的面容,人生路不熟的同時會伴随身處異地的恐慌,他這趟遠門出得太急,沒有做任何攻略,但一想到很快見到她,陰霾散去,心潮澎湃不已。
愛一個人不能做膽小鬼。
能見她一面,他流浪街頭也無所謂了。
他換了港币,坐上去淺水灣的巴士,駛到傍晚七點多,香港的街景比明信片上的彩色照更美。
夏梅茵,我會奔向你,以愛你的名義。
夏梅茵,我會走進你的未來裡,以愛你的名義。
夏梅茵,我愛你。
路遲青頭抛向車窗外,心裡這樣說。
他順着百度地圖來到白家别墅,像個剛上任的嫩賊一樣在白牆之外繞來繞去,最後,他攀越高牆,一躍而下。
成功進來了。
偌大别墅出乎意料的沒有人巡邏,他潛入一處荊棘叢生的花園,側臉被玫瑰花刺劃出一道血痕,他随手一擦,沒管,破相也難看不到哪去,擡頭往上看,天際烏沉,僅有一輪明月清冷照着,冷風肆虐,所有窗戶都關了,二樓卻有一扇窗開着。
窗簾布微微晃動。
膽大包天的事幹多了,路遲青心下一橫,把身上礙事的手機叼進嘴裡咬緊,直接徒手攀住凹凸不平的牆塊往上爬。
動作還挺幹淨利落,踩着邊上的凸起處,眼看着就要碰上窗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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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那一刻是一輩子中最漫長的,周圍一切事物都失去光彩,眼神隻有一個中心。
“你怎麼在這兒?!”夏梅茵驚訝又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從頭頂降至。
路遲青眼瞳微縮,呆愣愣看了她好幾秒,表情空白,全然忘了自己身處危險境地,直到腳底一滑,整個人眼看着要掉下去,夏梅茵驚呼一聲,忙一手捉緊他手腕,另一手接住他手機。
“你快上來,這也太危險了!”
路遲青三兩下手抓住窗框翻身進來,動作麻利帥氣。
穩穩落地後,路遲青仍沒反應回神,腦子宕機,時間在對望的間隙裡流過,窗縫裡漏進來的光恰巧為他的眼睛添了亮色,墨色瞳仁像是濕漉漉的,又亮晶晶,緊鎖她,不挪開半寸。
無聲看了她幾秒,好半晌,他聲線幹啞,千言萬語壓縮成一句:“夏梅茵,好久不見。”
仿佛跨越了關山萬重與她對話。
夏梅茵趕緊關上窗,窗簾也散開,回頭問道:“你怎麼來香港了?”
“想吃車仔面,就來了。”
“……”夏梅茵瞠目結舌,“你大老遠跑來香港,就為了吃碗車仔面?”
“順道來看看你,跟你道聲新年快樂。”
“……”她一時無言以對。這也太冒險了吧!
他的視線始終與她的相纏,他似乎一夜沒睡,隻為風塵仆仆趕來見她,眼睛熬紅,布滿血絲,眼下有明顯的青灰,但人是精神的,因為他看起來很激動。
夏梅茵有些招架不住扯開視線,頗不自在問出心中疑惑:“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他一眨不眨看她,解釋:“白家很有名,網上不難搜到住址。”
“……也對。”
路遲青還在看她,目光落在她光着的腳,眉頭微皺,薄唇抿了抿,拿來床底下拖鞋,少年在她眼前蹲下身,左腿膝蓋抵在被蜜糖一樣酥軟的月光照白了的地闆,他手掌溫度有些涼,裹住她腳底,給她套上鞋:“怎麼老愛光着腳,地上冷。”
夏梅茵愣住,看他伏在自己腿間的模樣,動作溫柔,肩胛骨微聳,衣領處露出堅.挺一塊棘突,後腦勺黑亮亮毛絨絨的讓人忍不住出手薅一把。
沉默久了他仰頭望過來,一雙漆黑的眼依舊亮得如滲進月下湖水,瞳孔裡盈盈盛着九天上清白的月亮,流着月光,清透澄澈。
夏梅茵咽咽口水,幾次欲開口又都咽了回去。
見到她就這麼開心?
穿好鞋,他起身,身影直直罩下,見她沉默寡言的模樣,少年有些緊張搔頭,模樣卑微地說:“你是不是不太想看到我?”
“沒有。”夏梅茵毫不猶豫否認。
聞言,路遲青放心地笑了,心下一松,勾着她的手指輕輕蹭,觸感綿軟、細膩,模樣讨乖:“夏梅茵,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遠門,為了見你,你别不理我,也别趕我走。”
他雙眸明亮,将這話喃喃說出,聲音又低得好似自言自語,像一頭獅子在示弱服軟。
夏梅茵垂下目光,落下他手上,心髒在胸腔裡鼓噪個不停。
他今天怎麼這麼……黏人。
過了好幾秒鐘,她慢吞吞抽回手指,見他身上布料少得可憐,隻套了件黑色工裝夾克,内搭薄款衛衣,港島這幾天又值寒潮來臨,他不冷才怪,她一臉擔憂地仰頭對他說:“我給你拿件衣服披上。”
“你的衣服?”
“你嫌棄?”
“不嫌,隻要是你的,我都不嫌。”
夏梅茵笑了笑,嘴角微浮動,她轉過身,沒敢開燈,盛着微弱的月光打開衣櫃,路遲青也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生怕她下一秒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似的,恨不得貼她身上。
夏梅茵翻來找去,好不容易找到一件中性化點兒的外套,很厚,轉過身遞給他:“這件吧,款式挺适合你的。”
他靠得極為近,鼻尖差點碰上他下巴。
路遲青目光灼灼,說:“好。”
他還真乖乖穿在身上了,環視一圈四周,又低下頭尋找她眼睛:“這是你的房間?”
“嗯。”
路遲青眉梢愉悅:“看來老天爺都知道我想見你快瘋了,所以安排我誤打誤撞進入你房間。”
“你就這麼開心啊?”
“嗯,比我臉上表露出來的還要開心億萬倍。”
路遲青音調上揚,對她笑笑,在一架複古鋼琴前坐下,手指不知覺撫摸琴鍵,骨節細長,腕骨突出,似乎順着黑白色就可以窺透她在這裡的點點滴滴,他沒用力,所以沒彈出琴音。
“我好像沒見過你彈琴。”他說。
“改天吧,現在太晚了,不好擾民。”夏梅茵也在他身邊坐下,說。
“嗯,那就改天。”路遲青臉側過來單手捏拳手肘撐在穴位處沖她笑,笑完笑夠後又靜靜地看她,看她的眼睛,她的柔唇,她的微表情,她臉上的一切。
永遠看不夠。
他們在點點漏進來的月色中對視,蓦然的心悸,始于視線接吻時。少年心動是目光乍一所觸,心中卻是掀起驚濤駭浪,對視則是兩顆心在青澀接吻。
男生凝視似箭,眼睛等于一千句話,情感灼熱幾欲從眼睛跑出來。
良久,她聽見路遲青翹着尾音又故作平靜找她邀功:“夏梅茵,我考上南大了。”
“是嗎,好厲害。”
“沒有給你丢臉吧?”
“沒有,南大很難考的。”
“在我眼裡,沒有什麼難以做到的。”
“是是是,你才不是庸庸佼佼,是天生厲害。”
“那可不。”
你一言我一句,說完又默契無比的相視一笑,好似那些分開的歲月過往,都沒有疏離彼此兩顆心。
“你……”少年停頓片刻,似權衡,接着把話問完,“想好考哪所大學沒?”
“不知道啊,港大吧。”
“哦……”話音裡夾雜出幾分失落來,不過他又非常樂觀主義地補充,“港大不錯,等我們上了大學後,每逢周末我就來找你,寒暑假也來找你,怎樣?”
夏梅茵心髒重重一跳,有些心馳神往。她的内心荒蕪太久了,忽然而來的一縷光竟也隐隐期待。
“我還不知道能不能上。”
“你這麼聰明,一定會考上。”
“就算考上了,你周末次次來,機票不用錢啊?”
路遲青絲毫不把這道破題放在眼裡:“那我就省錢,不行一邊學習一邊賺錢。”
夏梅茵鼻間發出哼笑,笑他天真,轉瞬又收起笑容,他也才十七歲,能有多成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