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芸明】
盛芸明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是午夜三點,午夜三,鬼門關。她腦子裡閃過這句話,然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句話是誰說的?她疑惑的想,外婆、媽媽、還是自己。她把目光投放到窗外,夜空被昏黃的路燈映襯着,像是什麼人的歸途。
她站起身想要走過去,忽然一陣尿意侵襲,隻好作罷,轉身,機械而熟練的拉開牆角的折疊便椅,褪下褲子坐下,橙色坐墊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沾了什麼東西。當她再次回到床上的時候,已經忘了剛剛那句找不到源頭的話。
她睡不着,黑夜讓她整個人縮了起來,一顆心吊在胸膛裡,伸手去摸,兩片互相碰觸的皮膚像是冬日裡的幹枯樹皮,帶着靜電的觸感。
她老了。
這些天總有人說,她得了老年癡呆,是這些天還是這些年,她不記得。
但那些人是胡說,她分明記得很多事情,她記得自己出嫁那天,生大女兒那天,記得丈夫去世那天,記得改嫁那天,也記得小女兒出嫁那天。
她過往八十多年的經曆曆曆在目,給外孫女講那過去的事情時,那些故事像畫兒一樣出現在眼前,那麼清晰,他們憑什麼說自己有病。
盛芸明氣的哆嗦,她想起自己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來推去的白日,像一隻猴子一樣見了不計其數的大夫,她不吃藥女兒說不對,吃藥女兒也說不對。
她人老了,什麼都記不清,老糊塗啦。
他們都這樣說。
他們、醫生、女兒女婿、還有好多人。
盛芸明摸索着拉開床頭櫃,裡面裝滿了大小各異的藥瓶,她摸出一瓶,小藥片撞擊瓶壁的聲音讓她心安。
喝水的杯子還是她出嫁那年的,手柄早就被撞碎了,留下鋒利的斷茬,女兒扔了好幾次,又都被她撿了回來。扔什麼扔,多好的杯子,還能用呢。
淩晨四點的某一瞬,之前一小時的記憶全部清零,她像是剛醒來那樣看向窗外,下床走向女兒的房間。
“我要死了,送我去醫院。”她心慌的厲害,手心不停的冒冷汗,小腳因為顫抖幾乎站不穩。
床頭燈燈光微弱,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強硬的盯着女兒。
“我要去醫院,現在就去醫院,快點。”
女兒看了看手機,聲音低下來:“媽,咱們昨天不是剛去過醫院嗎,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她看了一眼旁邊沉睡的丈夫,“他上晚班剛睡下,才兩個小時。”
盛芸明一聲冷笑,她根本沒去過醫院,昨天表侄家孩子結婚,她明明是去吃喜酒了,女兒撒謊。
“行啊,你要你男人不要你媽是吧!行,女兒不孝啊,你們倆明出去得被人戳脊梁骨!這街坊鄰居都看着呢,天一亮我就找大隊說理去!這是我的房子,你倆滾出去,别在我這裡住!”
盛芸明叫嚣的罵起來,一旁的女婿被吵醒,疲憊而妥協的睜開眼,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妻子,揉了揉爬滿血絲的眼睛翻身開始穿外套。
“媽,您别罵了,是我們不好,我們送您去醫院。”
【蘇瑛玉】
“要不你先回去睡會兒,媽這有我看着呢,等結束了我們打車回去。”
蘇瑛推了推眼眶烏青的丈夫,他單位上出了事情很晚才回家,昨天隻睡了三個小時,今天隻睡了兩個小時,實在是太累了。
丈夫閉着眼搖搖頭,問“大夫怎麼說。”
“和昨天一樣,沒什麼事,回家休息就好,媽不幹,大夫就開了些葡萄糖和鎮定的藥,正輸液呢。”
蘇瑛玉說着說着,發現靠在一旁的丈夫沒了聲音,轉過頭去看,人已經睡着了。
幾米外的病房裡傳來母親的叫聲,剛剛在車上她尿了,裡褲外褲全部濕透,蘇瑛玉把自己的裡褲脫下來給母親,寒冬臘月裡隻穿着外褲站在醫院的走廊裡。
“瑛玉呢,瑛玉。”母親叫喊着。
她揉揉眼,和護士要了條毯子披在丈夫身上,匆匆向病房走去,剛給她找毯子的小護士剛巧從病房裡出來,見到她一陣熱鬧的笑。
“老人不省心啊,我值夜班老能撞上你們。”
“我媽怎麼了?”
“沒事,就是說手涼,要死了,這輸液哪有手不涼的呢,我們那有暖水袋,待會兒你過來拿一個吧。”
蘇瑛玉點頭道謝,一頓忙碌後,母親終于累了,罵罵咧咧的睡了過去,慢慢天光大亮,醫院裡熱鬧起來,母親卻沒有要醒的迹象。
丈夫等了好一會兒隻能先去上班,蘇瑛玉送别丈夫,女兒的短信發過來,提醒她記得去開家長會。
她回頭看了看床上熟睡的母親,幾次修改短信,最後還是全部删掉給女兒撥了電話。
她走不開,母親老年癡呆嚴重,離不了人,若是在家裡,把家門反鎖還能撐個出門買菜的時間。
但現在是在醫院。
電話鈴響,女兒搶在她開口前說,現在已經是初三了,她還有幾個月就中考了,班主任說要和家長談談學生們的前途。
女兒語速很快,加重了前途二字。
電話兩邊都沉默下來,蘇瑛玉嘗試開口叫女兒的名字,電話那頭的女孩頓了兩聲,說,沒事,媽你忙吧,家長會我自己會看着辦的。
挂斷電話,蘇瑛握着手機長歎一口氣,女兒一直都很懂事,是自己對不起她,這麼多年,因為母親不能離人的病,女兒被忽視和煩擾了太久。
蘇瑛玉握住手機,看向夢中還在罵人的母親,咬了一下嘴唇。
她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丈夫。
【鄭可心】
鄭可心一直沒有睡着,旁邊的屋子熄燈後一直傳出聲響,塑料袋摩擦的聲音,床頭櫃的吱呀聲,杯子碰撞牆壁,藥瓶裡的小藥片滾向手心,老人也不安靜,到現在已經罵了三四個小時,不知道是睡着還是醒着,不過對她來說,這兩種狀态也沒什麼不同。
無論是睡着還是醒着,她都同樣折磨人。
她有旺盛的精力,可以在黑夜細數往事然後睡上一整個白天,可是鄭可心很累,初三的總複習要把她壓垮了,她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覺。
她看着老人走出來,沒有拄拐,矮小的身子佝偻的彎着,不瘦,有肉,大冬天裡穿着一件寬松老式吊帶——也許她不知道現在是冬天。老人的走的快而亂,她見過老人的腳,小小的一隻,骨頭都是扭曲的,很可怕。
家裡終歸燈火通明,爸媽穿上衣服帶着老人出門,老人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眼神卻在看向鄭可心的時候溫潤了一下,她肯定是想起了什麼,在殘破到隻剩下罵人的思維中明白,自己吵到了孫女的睡眠。
“可心,在家裡好好待着,爸媽要是不回來就自己去吃早飯,桌子上有零錢,出門記得帶鑰匙。”媽媽忙着穿鞋找外套,急匆匆叮囑幾句消失在門外。
鄭可心都來不及提醒一句,記得明天下午的家長會。這是中考前最後一次家長會了,而之前的幾次家長會,媽媽總是缺席。
她保證過這次一定會去的。
會嗎?
鄭可心沉默的下床,關掉所有被打開的燈,縮回到床上。距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她還能好好地睡一會兒。
【盛芸明】
盛芸明幾年前就病了,具體是幾年,沒人知道,大家隻說她越來越糊塗,經常戴着老花鏡找老花鏡,握着遙控器找遙控器,亂吃藥,後背因為頻繁貼膏藥生出大片紅疹,總是忘記自己有沒有吃過飯,幾次三番追問女兒這些問題時逗得全家大笑。
但這不是瘋了,這隻是老年癡呆,是小腦萎縮,一開始沒有人當回事。
後來老年癡呆發展成被迫害妄想症,她開始懷疑有人想要了她的命,偷走她卧室的東西,喂她亂吃藥,往她身上貼膏藥,不給她飯吃,給她飯吃裡面一定下了毒,或是被吐了口水。
她怕極了,經常半夜忽然坐起來,窗外的風聲像是孤魂野鬼的哀嚎,她心慌,覺得自己要死了,她死掉的哥哥姐姐要來帶她走,她吓得像個小孩一樣大哭,不敢睡覺。
她整夜對着空氣說話,說過去、曾經,她的童年和青春,希望那些鬼行行好,讓她多活幾年。
她的恐懼随着皺紋布滿全身,她變本加厲的鬧,整天疑神疑鬼,女兒做的飯不敢吃,倒的水不敢喝,她要害她,她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