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狀态持續了幾年,忽然有人給她托夢說,丈夫給她留下一筆錢,一筆巨款,足夠她養老。于是她找上女兒要存折,她是他的女兒,存折一定在她的手裡。
女兒搖頭否認,父親晚年的治療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哪來什麼存折。
有的,肯定是有的,盛芸明又哭又鬧,明明有人和她說了,那麼真實,她還記得那個人的樣子呢。
女兒笑着問她,誰和您說的啊,咱家這兩天又沒來親戚,哪有什麼人。
你甭管,反正就是有人告訴我了,盛芸明拼命回憶那個人的名字,卻發現什麼都想不起來。
年老帶給她太多折磨,她開始腿腳不靈活,眼神呆滞,聽力下降,隻剩下一張還能叫喊的嘴。她一年比一年恐慌,她老了,沒錢,這個家都是女婿撐着,他們早晚有一天會把她趕出去,她是個沒人要的糟老太太。
于是盛芸明開始計劃另一件事情,搶房本,這個房子是她和丈夫買下來的,隻要房本在手裡她就是安全的。
“什麼您和我爸買的啊,您忘了?當初為了給我爸治病,咱不是把老房子賣了嘛,爸走了您就和我們一起住了,是不是啊?”
“賣了?”盛芸明含糊不清的問了一聲,什麼時候賣的,她怎麼都不知道,那房子是她辛苦了大半輩子攢下來的,怎麼都沒人問問她呢。
“怎麼沒人問您啊,不還是您提議的嗎,爸的病花了好幾十萬呢。”
盛芸明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她最後一點的精神支柱坍塌了,鬼魂在半夜折磨她,女兒在白天加害她,她不敢睡,每天睜着眼睛提防一切。
“我房本呢?”過了幾天她又去找女兒。
女兒耐着性子又解釋了一遍,她聽着,點點頭,覺得這段話自己聽過的。
同樣的過程重複了幾十次,似曾相識的感覺讓盛芸明開始懷疑女兒理由的真假,女兒耐心耗盡,将房本交了出來,用膠帶吊在了房間天花闆上。盛芸明每夜看着,終于覺得安心了。
“媽,以後可心在家裡的時候,您能不能安靜一點,孩子快中考了,咱們說話會吵到她。”
可心上初中了?可心不還是那個自己抱着喂飯的小丫頭嗎,這麼快。盛芸明看着天花闆上的小本子,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眨眨眼睛,又什麼都不記得。
“我說什麼了我?我說什麼了?可心是我孫女,我能害她嗎?都是你這個媽。”盛芸明停下來,想起了孫女的一個冷漠表情,情緒更加激動,“肯定是你說我壞話啊,現在孩子都不跟我親近了,你黑心眼啊,連你親媽都算計,早晚下地獄。”
【蘇瑛玉】
蘇瑛玉還記得母親第一次罵自己那天。
母親有兩個女兒,大姐遠嫁南方,小半年才能見一面,母親半夜夢見大姐得了重病生命垂危,一大早鬧着給大姐打電話,打了電話還是不放心,鬧着一定要見面。
蘇瑛玉毫無辦法,大姐的小孫子一歲大,離不開人,南北方那樣遠的距離又豈是說見就能見的,她拿出手機想要視頻聊天,母親不依不饒,罵了一句,雜種操的。
蘇瑛愣在原地,右手還維持着拿手機的動作。擡眼看到出門倒水的女兒,慌亂的命令女兒回房。
母親不是什麼文明有教養的女人,那個年代的人大多過的艱難,艱難繁生痛苦,痛苦彼此蔓延。她原本是地主家的女兒,十八九歲趕上打土豪分田地,一下子從千金小姐淪為不會做事的笨女人,這樣的女人在那個年代,是很受唾棄的。
父母都被人抓了去,她的哥哥姐姐做主,把她遠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而後因為生下了女兒受盡白眼,又因為丈夫早死被罵克夫女被趕出家門,父親把母親帶回家時,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
母親嘴髒,坎坷的經曆賦予她學會所有污穢言語的本能,她原本高高在上的傲氣和嫁人後的市儈混在一起,一闆一眼都難看至極,父親是書香之家,母親嫁進來後行為舉止規避了很多,至少不會當着孩子的面罵人,摔東西,擺出潑婦模樣。
但私底下會對父親這樣,父親不惱,總是能平和對待。
父親告訴蘇瑛玉,母親嫁給他覺得低人一等,她委屈,也不甘心,她經曆了太多坎坷,一個帶着孩子改嫁的女人,過的不易,父親願意包容她。
父親臨終沒有交代别的事,隻是囑咐說,好好待母親。
父親的死是對母親的又一大打擊,父親的兄弟姐妹本就看母親不順眼,頭七的時候,和父親要好的姑姑控制不住,說起了母親克夫的事情,感情打碎了封建思想和文明教育之間的隔閡,母親被氣的大哭,坐在父親離開的床上嚎啕了一整個下午。
蘇瑛玉盡力對母親好,不曾有過一字一句的違逆和反駁,卻被一句“雜種操的”罵傻,她想起小時候深夜撞見父親母親深夜的争吵,那一晚她聽到了無盡肮髒的老話方言。
她讓女兒回房間時說的話,正是當初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
【鄭可心】
媽媽終歸是沒有來,鄭可心和另外一個沒有家長陪伴的男生坐在最後一排,聽着班主任千篇一律的話,看着家長們對于初三後期争先恐後的提問,疲倦的打了個哈欠。
很多次家長會,她都是這樣,一個人坐在最後,像是一個旁觀者。
随口問:“你爸爸媽媽怎麼沒來?”
男生撓撓頭:“她們去老家看我姥姥了,趕不回來。”
鄭可心扭回頭看向黑闆,很久之後才輕輕問了一句,你喜歡你姥姥嗎?
喜歡啊,男生不明所以。
嗯,真好,鄭可心在心裡說。
大概從小學開始,自己的家庭就變得和别的小朋友的家庭不同,爸爸忙着掙錢養家,媽媽要照顧姥姥,從來沒有人會陪陪鄭可心。
媽媽很多次向自己道歉,她知道媽媽的難處和辛酸,從不覺得媽媽做錯了什麼。她很懂事,像媽媽一樣懂事。
她愛自己的媽媽,正如媽媽愛她的媽媽。
鄭可心已經不清楚家裡的第一句髒話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了,隻知道姥爺去世後姥姥就變了一個人,她半夜端着蠟燭在客廳亂走,把飯菜倒進馬桶,大小便故意弄得到處都是,她和鄭可心說她媽媽的壞話。
“你媽想讓我去死啊,她成天半夜不睡覺趴在我窗戶上看我,我知道,我死不了,這房子還是我的呢。”
她經常說這樣的話,而她的窗戶外面,是十六樓的高空。
這樣的日子,鄭可心過了很多年。
“别和你姥姥計較,她人老了,病了,好多時候都不清楚自己在幹嘛,都說老小孩老小孩的嘛,咱們讓着點她。”媽媽經常這樣說。
鄭可心的思緒被家長們的鼓掌聲打斷,她看向旁邊的男生,男生搖頭示意自己也沒好好聽講。
家長會後又上了兩個星期,放寒假,早上五點鄭可心被姥姥的罵聲吵醒,她說自己瓶子裡的藥被人動了手腳,過往多年聽過很多次的理由,罵的難聽至極。
鄭可心忍無可忍回了房間,冬日風大,門闆發出一聲巨響。
聲響擊中了盛芸明。
反擊二字根植她的骨血。
“摔門算啥本事!有本事你朝我臉砸啊!你啊!一丁點良心都沒有,跟你媽一個德行!
“我算是認清了,你能耐你就弄死我啊!弄死我算你本事!”
“我還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呢,我之前就是瞎了眼!”
“你倒是說說啊,你憑啥摔我!你說啊你。!”
血濃于水的感情,十多年的折磨早就消磨殆盡,這個日夜裝滿叫罵聲的房子裡,隻剩下忍耐和彼此折磨。
【尾聲】
半夜,盛芸明爬到桌子上去夠天花闆上挂着的房本,那是鄭可心用彩紙僞造的赝品,她腦袋朝地摔下來,在醫院待了三天才度過危險期。
鄭可心去醫院送飯,見到一邊輸液一邊髒話層出的盛芸明,同病房的老人看笑話一樣看着她,聽她講自己的女兒是這樣用棍子打向她的後腦勺的。
盛芸明在醫院過完了這一年的新年,一個月後回家,睡過一覺,就忘了自己去過醫院的事情。
她又一次在三點醒來。嘴裡念叨着,午夜三,鬼門關。
她摸索着下床,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吱呀的聲響,她推開女兒卧室的門,朝着熟睡的女兒喊。
“起來,我要死了,送我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