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冷的風推動水波,陸千景被濺了一身,衣襟濕了一片。
她低着頭,剛被修成柳葉形狀的細眉微微蹙着。
可惜了一身好衣裳,天青色紗裙如清霧覆在肩頭,隐約透出細膩光滑的皮膚。
據說這是京中最時新的樣式,她換上後,采辦娘子笑意從眼角綻開,不停說像,像極了,姿容端麗,像個世家貴女。
等上了京城,小侯爺見了一定會喜歡。
小城裡待嫁的少女,誰不羨慕她能嫁到京城,嫁給平成侯府的小侯爺。
她低低頭,陰濕的淤泥氣噴湧上來,水中浮現出一張不帶喜色的臉,沒有描摹過的眉毛淡得快要看不見,兩隻大眼更加突出,滑稽地挂在臉上,怎麼看都不像世家貴女。
“咱們這一片的姑娘,有誰像陸小姐那麼好命,陸家親生的小姐都不如。”
自她與平成侯府的小侯爺定親,諸如此類的贊美開始在她耳邊充斥,對着豔羨或妒忌的面孔,她不置一詞,臉上永遠挂着溫婉疏離的笑,倒引得一陣誇贊。瞧那陸家二小姐,是個不驕不躁的性子,這才是個有福的人呢,不愧是京城大官的女兒。
她并非陸家親生。
她在源城長到十六歲,生父突然找上門,她的親生父親是戶部郎中李貞,不是圓胖的江南陸老闆。
陸千景從驟然意識到自己命運失控的恍惚中回過神來。
索性是福非禍。
李老爺給她說了門極好的親事,等回到李家認祖歸宗,再嫁到平成侯府,算全了十多年對她的虧欠。
她一躍成了官家小姐,再過不久就是侯府少夫人,有朝一日會随着夫君襲爵變成高不可攀的侯爵夫人,眼看她的人生将扶搖直上,侯府下聘那日,事情卻變了味。
小城人依舊記得那闊氣排場......
侯府的車隊停在陸家門前,一水的高頭大馬,女眷香車經過,銀鈴陣陣,比知州老爺還要有派頭。
侯爵娘子帶着仆婦在陸家小住半月,她滿眼慈愛地把一對玉镯套在陸千景手上。
碧綠的镯子在少女白皙的竹竿腕上壓着,镯心空蕩。
侯爵夫人眼中是化不開的親善,陸家女眷與侯府下人卻霎時僵了臉,隻消一瞬,空氣裡掀起的異樣緩緩平息。
當晚陸夫人來到陸千景屋中,母女二人靠坐在床邊,陸夫人安慰她:“侯爵娘子既把傳家的翡翠镯子送你,那镯子好與不好倒在其次,難得的是侯爵娘子的心意。”
陸千景拉高袖子,翠镯在皮膚上投下漆黑的陰影,直白說,料子不太好,光透不過來,陸家隻是一屆商戶,當初大哥娶嫂嫂時,家中送新婦的镯子成色都要好上不少。
侯府下人亦是不解,自家主母一貫闊氣,怎的拿了這樣的镯子送媳婦。
他們在侯府見多識廣,滿是飄絮、色澤黯淡的翠镯,家中有點身份的仆人都不戴。
幾人在酒肆喝酒,酒勁上來,扶着酒罐戲谑道:“咱們夫人怎麼拿了那個镯子送人,沒的丢咱們府上的臉。”
“嘁,李二小姐那樣的媳婦,娶進門都堵得慌。”
“什麼千金小姐,一個小地方商戶養大的,能懂什麼規矩。”
“嘿嘿,你看她還笑得那麼高興,一看就是沒見過。”
“可憐了大少爺,李家不是還有個嫡出的大小姐,為什麼偏要塞個通房外室生的丫頭過來。”
“還不是李老爺求咱們的,說他家二小姐可憐,襁褓裡離了爹娘,李家又與咱們有些交情......唉......”
“李家又如何,就是他李家嫡出的也配不上咱們侯府。”
忠心耿耿的老仆心焦籌謀着來日:“這樣的少奶奶,進了咱們府,說出去怕是都要丢人,等她進了府,得好好教教規矩。”
侯府下人在酒肆的議論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全城。
不少人換了副面孔,誇張的恭維表皮下藏了看好戲的神色,心善的人則用哀憐的眼神打量她。
不過落井下石想看好戲的心情又豈能輕易藏得住?
流言愈傳愈甚,開始還是說平成侯府的公子是個獨眼怪,漸漸傳成了瘸子,最後又說那公子風流好色,好的卻是男色!若非如此,又怎會娶不到京中閨秀,還要到他們這個窮鄉僻壤找媳婦。
陸千景依舊安靜聽着,心沉如水。
她十多年長在富足的陸家,所見之人皆是和氣,如今要嫁侯府,好處她還未享到,各種酸言醋語、冷聲冷調倒全聽了一遍。
她忽地想起那個面目模糊的小楊公子,陸夫人曾開過與楊家結親的玩笑,他瘦削、寡言、像腳下沉悶順從的影子,分别時他們都才幾歲。
水天相接處,高大華麗的船身隻顯出一個漆黑的輪廓,像一頭巨獸緩慢靠近,号角吹響,巨獸發出嗚嗚哀鳴,咚地一聲巨響,大船晃動兩下後平穩靠在岸邊。
穿着青灰道袍面白老儒悠然現身。
完了,隻能回家了。
陸千景沒想到會在這碰上老管家,她拍拍裙子起身迎上去,順口一問:“陳伯,這船是做什麼的?”
這話正問中陳山心事,他滿臉喜氣:“這是咱家給平成侯府送去的嫁妝,等小姐嫁進侯府,有了這十萬嫁妝送進侯府,小姐就能穩穩當好侯府少夫人。再過些年小姐成了侯爵夫人,咱們在京中的生意就好做了。”
陳山目光落帶了些期許。
少女額頭光潔,烏黑的頭發盤成堕馬髻,長眉青黛,水汪汪的眼和這水鄉景色般總是籠着濛濛薄霧。
陸夫人說,她生得好看,可惜長在小城,恐不似京城貴女大氣雍容,陳山卻想,這樣似江南山水靈氣充盈,純粹鮮活才好。
陸千景收起茫然的神情,眸中露出和陳山一樣的喜色,笑容蔓延,像到了時候不情不願綻開的花。
她想,她應該高興才對,可心中總悶悶的堵了團棉絮。
暮色沉沉,她院子裡擺了幾個漆紅的大箱子,回到房間,房間已被人拾掇整齊。
桌上多了幾隻黃澄澄的金钗,陸夫人坐在她的床邊,正擦着眼淚。
母女兩人徹夜長談,陸千景怔怔聽着,一時思緒稍凝。
隻有成了京官家的小姐她才能嫁侯府,陸家對她有撫養之恩,她依舊算是陸家女兒。因此陸家給她嫁妝、李家則予她身份。
許多天來,她仍想不透。
她看爹娘做了多年生意,想到的無非各取所需。
侯府既不喜歡她,又為何要娶。
京城不止一戶李家,門第更高的比比皆是。
他們想要什麼?
但此時,她已經被人喜氣洋洋送上開往京城的大船。
她坐在甲闆上,一條湛藍色的留仙裙,頂着精心編制的發髻,發髻上插滿黃澄澄的金钗,甲闆上的風很大,裙袂絲帶翩翩飄動被吹成波浪的形狀,她想着船艙裡堆滿的嫁妝,忍不住問:
“嬷嬷,李家除了我,再沒有别的小姐嗎?”
敏嬷嬷略一思索,“聽他家的下人說,小姐還有一位姐姐。”
陸千景心情莫名有些下墜,“那我那位姐姐可曾嫁人?”
“聽說,還沒有。”
敏嬷嬷向來細心,隻當做陸千景害怕李家姐妹不好相處,于是安慰道:“小姐不用擔心,您在李府上不會久住,等學好侯府的規矩禮儀就要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