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在于文耳邊響起,他迅速掀開眼皮。
來了。
元山抱劍出現在屋外,低聲對來人說:“何事?”
西宥指了指裡面,“世子文睡了嗎?”
元山點頭,“有一會了,姑娘請回吧。”
西宥扁嘴,耷拉着肩膀道:“好吧。”
于文唯恐人走了,立刻翻身坐起來,朝屋外喊了聲:“元山。”
西宥的腳步頓住,她笑着轉身,同元山道:“你把世子文吵醒了。”
元山:“……”我真服了。
于文披了件披風走出去,入目是一身玄衣的西宥,她本就白皙的皮膚在衣裙的襯托下更加奪目,于文有片刻的失神。
沈姑娘很少換下白衣的。
元山自覺退至陰影處,給兩人騰出說話的空間。
于文扯了扯嘴角,滿腔的話落到嘴邊都成了一聲歎息,“這麼晚了,姑娘是有什麼事麼?”
“有啊,”西宥點頭,“我是來賠罪的。”
西宥兩手空空,端的是兩袖清風的形象,于文無奈看她,她想做什麼呢?他真的猜不透。
“夜裡風大,你回屋裡再穿些衣服,我在外面等你。”西宥說完,一個輕躍攀至牆頭,像一隻敏捷的獵豹,她黑色的裙擺蕩在夜色中,灑下漫天星辰。
于文靜靜地望着她,從她瘦削的脊背下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他遠沒有的東西。
她撇頭,月如鈎,她比頭頂的月牙還能勾出人的欲望。
“來不來?”她如是說。
于是于文便像瘋了一般,明明不知前路,也不知方向,卻一口應下:“來,等我。”
西宥輕笑,自牆頭一躍而下。
*
太子府靜悄悄的,西宥帶着于文翻牆而出,途中還碰上蹲守的暗衛,暗衛瞧見她身後的于文,瞬間大驚失色。
西宥揚着拳頭,壓低了聲音威脅道:“敢說出去你就等着挨揍吧。”
暗衛蔫了。
兩人順利溜出太子府,大門外,有兩匹馬安安靜靜站着,西宥獻寶般同于文介紹:“長平文,這可是我爹最寶貝的馬,我還從來沒騎過呢,你要不要試試?”
是大宛。
于文伸手去撫大宛的腦袋,恍然間憶起他也曾有這麼一匹汗血寶馬,那年他将父王斬下馬,得了全軍的贊賞,之後父王就牽了這樣一匹馬給他。
後來他被查出有心疾,便再也沒去看過它。
有多久了呢?
于文輕歎一聲,已經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記坐在上面馳騁疆場是什麼感覺了。
他擡眼,對上她期待的眼神,心裡莫名生出奇怪的感覺——
他可以重獲新生的,就在今晚。
西宥把馬鞭遞給他,“你敢騎嗎?”
他接下馬鞭,回道:“敢。”心裡卻一句句說着他瘋了。
西宥笑着上馬,她揚起馬鞭,身下白馬高擡起腿,同她一般氣勢洶洶。
“走吧,世子文。”
她一騎絕塵,留下這一句話在空中飄舞。
于文跨上馬,熟悉的破風聲再次湧入他耳朵,他的心髒因為這久違的一切而興奮起來,他遙望奔跑在前方的黑色身影,心裡仍在反複說着他真是瘋了這類的話,然而越是明白這舉動的瘋狂,他就越是無法放下手中的缰繩。
他很清醒。
他清楚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是當下這輪月太清冷,是今夜的秋風過于冷冽。
不,其實不是的,是他想追上那樣肆意鮮活的人,是他何于文不自量力想追上沈姑娘。
白馬并未停留,它一路馳騁,直至一處轉角,馬上的人稍稍偏頭,終于分出一絲目光。
但見那馬上的俊俏郎君揮動馬鞭,他身下的大宛立刻如離弦之箭一般奔跑起來,晚風卷起他的頭發,他眉間常年盤旋着的愁雲現下被張揚的少年氣給替代,西宥很可恥地動了動喉頭。
世子文好看得沒邊了。
西宥一路策馬,于文緊緊跟着她,他注意到越來越近的山腳,不由吃驚,她難道要帶他去青山寺麼?可是她的内力并沒有恢複,而且今晚也沒有如那晚一般的火光。
“姑娘,我們這是要去何方?”他問。
她搖指高處的廟宇,嘴角的笑是那麼恣意,“上山!”
于文:“額……”
想上青山寺目前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徒步。
于文心裡的火苗有了熄滅的趨勢,若真的叫她不顧一切把他拉上去,隻怕比殺了他還難受。
罷了,今夜就到此為止吧,這樣已經很好了。
到了山腳白馬也不曾停歇,它馬頭一轉,于文便看見了青石闆旁茂密的林木。
該停下了,于文如是告訴自己。
“發什麼呆?”
西宥好笑地看他,指了指自己身側,他順着她的指尖看過去,瞳孔猛縮。
在一大片叢木中,陡然出現一小片空地,那空地一路延伸,一眼望不到頭,于文猛地看向西宥,明明前段時間還沒有這條路的。
她很滿意他這副表情,腳踢起挎在馬背上的長劍握在手中,風聲獵獵,她于此夜撩撥了于文的心。
“上去看看嗎?”她揚起下巴,那是青山寺的方向。
于文抓緊手中缰繩,心髒如翻江倒海般,不斷拍打着他本就不甚堅定的意志。
兩息後,少年揚鞭打馬,表達了他的決心,少女見狀挑眉,笑着抽劍,一馬當先沖在前頭。
劍光比之月光還要清冷,在這山林間,劍光所到之處,礙事的樹木紛紛倒塌,轟隆聲成了他們一路向前的号角。
沈姑娘并沒有告訴他這條路是怎麼憑空出現的,但他從那些整齊劃一的斷木上猜出了個大概。
這些都是今天砍的,皆出自一人之手。
他不由去尋她的身影,她高昂的馬尾率先闖入他的眼,就像她說的,她背後絕對安全,這一路走來,沒有一棵樹阻擋他,就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在他肩頭落下。
于文發現沈姑娘有一個習慣,她很少回頭。
這是絕對的自信,不論是在鮮血紛飛的戰場,還是在這樣隻此一次的夜晚,她都沒有回頭,是笃定了自己身後不會受伏,是笃定他一定會追随她。
南部有這樣的女子嗎?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青山寺前。
西宥收劍下馬,去敲寺門,沒過一會,便有一小僧出來應門,西宥從他手上接過了什麼,而後那小僧關上了門。
于文按住胸口,試圖平複不受控制的心跳,這一路上确實是有些勉強了,他現下心絞痛得厲害。
沈姑娘不知道他的病嗎?
于文呼出一口氣,不知道也好。
西宥瞥了他一眼,問:“你還好嗎?我爹今晚還能活嗎?”
于文自喉間溢出笑來,是被氣笑了,瞧她這樣,她分明是知道他身體不好的。
“要我幫你嗎?”她把東西放下,朝他走過來。
于文垂眸看她,低聲問:“怎麼幫?”
他這身病體,苦求多年良醫無果,就連名滿天下的醫師都斷定他時日無多,沈姑娘神通廣大,竟也識得醫術麼?
神通廣大的西宥在他面前站定,就在他好奇她要做什麼的時候,她直接朝他伸手,她那常年發涼的掌心就這麼覆在他的手背上,距離太近,他甚至能清楚知道她掌心有幾處劍繭。
于文吓得連退幾步,心髒仿佛要沖破胸口,耳邊響起少女放肆的笑聲,他眼角紅得好似能滴出血來。
他呼吸變沉,既惱又羞地去看月下的少女,她在笑,她好可惡。
“還要我幫你麼?世子大人?”她笑意盈盈。
“……不用了!”
拒絕的話一出,她笑得更大聲,于文覺得他整張臉都燒了起來。
沈姑娘實在是太壞了。
調戲完于文,西宥拍着手蹲下來,她指尖有明火跳躍,于文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那是孔明燈。
西宥邀他一起坐下,她大大咧咧拿起毛筆,在上面落下潦草幾筆。
她的字同她的人一樣狂狷不羁。
于文提筆,卻無從下手。
要寫什麼呢?他離死也不遠了,又有什麼好寫的呢?
西宥早已寫完,現正吹着上面的墨迹,瞧見他沒有動作,不由問:“怎麼了?是不會寫字嗎?”
于文唰唰唰落筆,像是在跟她較勁。
她笑,“世子文,你真的好乖。”
于文不解,擰眉看她。
“沒人這麼誇過你嗎?”
他搖頭。
她于是笑着站起來,點燃孔明燈,話語輕飄飄的,像風一樣:“那我是第一人。”
今夜的京城靜谧無比,仿佛陷入無邊的黑暗,孔明燈徐徐升空,于文靜靜望着那兩盞明燈,風聲皆不入耳。
他低下頭去尋她的眼,在她眼中看見滿城燈火,久久不滅。
他的心突然有些癢,有什麼話即将破口而出,卻因着複蘇的理智而止于唇舌。
沈姑娘,他并不滿足于沈姑娘這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