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軍的叛變叫所有人始料不及,朝中商量了一輪又一輪,始終得不出結論,隻得先調離西北最近的将領前去查看情況,看看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
陳臻等人憂心忡忡聚在一起,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氣氛很是低迷。
安厚存撓頭,提議道:“出去走走怎麼樣?”
周安鑫丢了個眼神過來,“走去哪?西北嗎?”
安厚存搖頭,“去找吏部黃主事。”
王逸林回過神來,贊同他的話,“也行,我們總不能就在這坐一天,去問問他到底對那村落了解多少也是好的。”
其他人都站起來了,陳臻卻僵在那不肯動,王逸林去拉他,沒拉動。
陳臻:“我不想當太子了。”
另外三人相互對視一眼,無話。
“世子文現在在全力趕往西北,我呢?我隻能在這坐着等消息。”他自嘲一笑,“權力之下不是自由,而是重重的枷鎖。”
王逸林想了想,道:“盛權之下亦有方寸自由,就比如,當你拿出那把砍刀同我們去找黃主事時,他不敢不從。”
陳臻:“……走。”
來到黃主事家中,發現這裡竟也是亂成一團,大理寺的人穿梭其中,見到陳臻手上的刀先是一愣,而後道:“不勞殿下出手,黃主事先一步自盡了,就在不久。”
四人瞬間愣住。
蹊跷,太蹊跷了,十二分有十一分的蹊跷。
四人分散開來尋找線索,陳臻走到一半突然拐去了陳祈府上。
陳祈聽說了西北的事,對陳臻的到來并不意外,“我知道的也不多,我且說與你聽。”
陳臻在他面前坐下,俨然把陳祈當成了萬事通。
“許多年前,父皇廣招賢才共同打天下,徒護将軍便是其中一員,他身懷絕技,其族内更有一門絕藝,所織就的衣物可阻刀槍隔水火……”
陳臻猛地抓住陳祈的手,他心跳得厲害,這簡直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來此是為打聽西北的消息,卻不曾想還有意外之喜。
突然被打斷陳祈有片刻的失語,他輕輕拍了拍陳臻的手以示安撫,繼續說:“為天下蒼生尋福祉,徒護将軍毅然決然率領其族人出世,并立下不朽戰功,在提及日後歸屬時,徒護将軍更是自請駐守西北,因此他的叛變讓父皇很是痛心。”
“關于徒護将軍及其族人的事,皇兄還知道多少?”
陳祈想了想,搖頭,“我知道的隻是這些了。”
陳臻遺憾垂頭,陳祈又道:“不過有一個人應該知道不少。”
沈遠揚正在院子裡擦拭佩劍,聽到陳臻的問話,他目放寒光,對徒護肅那是一個咬牙切齒,“徒護肅?别和我提這老賊,若叫我見到他,我定叫他試試我這劍有多鋒利!”
安厚存把信送到沈遠揚面前,“柚子前段時間送了這信給我,約莫是起了什麼疑心,可惜我并不知曉徒護将軍就是這一族人,若是能早些知道或許就不會發生現在這些事。”
沈遠揚看到這熟悉的字體,忽然淚流不止,随後他破口大罵:“當年他追随聖上出世時,聖上承諾他會看顧好那一村子婦孺,聖上履行承諾至今,每年都不忘那一村子人,甚至專門從私庫裡撥出銀兩與人力給他們,結果倒好,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他做了什麼?擄我愛女,殺我百姓,真真是禽獸不如!”
王逸林擡手打斷沈遠揚還要繼續的話,“負責押送銀兩的官員是誰?”
沈遠揚一愣,說:“我如何得知?你們去問丞相!”
蘇丞相正埋首于政務,他被西北的事搞得焦頭爛額,聽到他們的問題,從書堆裡擡起頭來,答:“黃萬山。”
黃萬山,正是那位自盡的黃主事。
事情開始明了起來。
帝王承諾會護好徒護肅等人的親人,然而徒護肅意外發現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隻剩下一片灰燼,他們隐忍許久最終選擇在此刻爆發。
黃主事多年來知情不報,在得知徒護肅叛變時害怕東窗事發,壓力過大最終選擇結束生命。
然而問題是:還有誰騙了帝王?以及,村子裡那把火究竟是誰放的?
誰放的?
徒護肅對着城牆下的人罵:“就是聖上放的火!十日之内聖上若不能趕來祭我族人之魂,晚一天我便殺一位将軍,我要将他們的屍體挂于高牆上,讓天下人知道,是聖上害死了他們!”
于是這句話就傳到了京城帝王的耳朵裡,他又氣又急,“朕放的火?朕看他是老糊塗了!他到底扣了幾位将軍?十日的時間要朕從京城趕去西北,他想殺人就直說,又何必栽到朕頭上?!”
帝王大動肝火,隻派了沈遠揚和自己的内侍前去,他自覺他已經做了很大讓步。
可徒護肅不這麼想,他聽聞來的人是沈遠揚,當即把孫憲忠的屍體挂到了城牆上,他的意思很明确,要帝王親自過來。
帝王最終還是啟程了。
*
于文心急如焚,可是越急便越容易犯錯,在他連續奔襲三天後,他就因心疾複發倒在了路上。
他出發得比所有人都早,後來者卻都先他一步趕到了西北。
他聽聞孫憲忠橫死,也聽聞帝王千裡迢迢奔至西北與徒護肅對峙,可帝王到底還是不複壯年,他沒能如約趕到,遭緻另外兩位将軍慘死。
他還聽聞沈遠揚瘋了一般攻城,結局卻不大如意。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于文在雪地裡倒下,他的心已經入了隆冬,便也不覺身體寒冷。
是他的錯,他不該把她送去西北,是他害死了她。
耳鳴得厲害,周圍所有風吹草動無端放大幾百倍鑽進他耳朵,他聽見他洶湧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夥同着周遭的噪音,仿佛要将他撕裂。
在噪音攀至頂峰的那一瞬,他的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像有人強行捂住他的耳朵,他有瞬間的恍惚。
于文緩緩睜開眼,視線朦胧一片,他眨眼,想瞧仔細些,無奈眼前仍舊模糊。
那人輕笑一聲,笑聲清脆熟悉,“還沒醒?”她問。
對方的輪廓逐漸清晰,于文看見她火紅的長裙,與他夢中一般美不勝收,欲語淚先流。
夢裡有她現實無她,他何必醒來?
于文無聲落淚,執起她的手放至自己臉上,感受到她寒冷的體溫,他心裡痛苦更甚,就連夢裡她也不得善終麼?
她指腹帶有粗糙的繭,落在他臉上帶起陣陣酥麻。這雙手曾與他十指緊扣,現今卻……掐他的臉。
于文痛得止了淚,呆呆地看着她。
西宥用袖子擦去他的眼淚,動作并不溫柔,“哭什麼?”
地上太冷,西宥把于文拽了起來,于文顯然沒回過神來,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氣得西宥又擡手去捏他的臉,嗯,手感還不錯。
于文猛地抱住西宥,他抱得很緊,生怕這一切是場夢。
“沈姑娘,他們說你已經死了。”
“我很想第一時間過去,可我,我太沒用了。”
西宥輕拍于文的背,“世子文,你并不是一無是處。”
于文低頭看她,她雙眼明亮,嘴角牽着一如既往的弧度,她又要拔他出鞘——“你要找出徒護一族滅亡的真相。”
于文斟酌幾許,道:“可以。”
見西宥沒什麼動作,他又道:“你總該予我些好處的。”怕西宥覺得自己過于功利,他又又補充道:“我一路過來傷了身子,望姑娘憐我。”
西宥眨眼,伸手指着自己身後,“他們都還看着。”
于文擡頭去看,林子裡陸陸續續冒出來好些個人,丘榮扭扭捏捏站出來,頭一直低垂着看地面,他想着說點什麼吧,遂張口道:“世子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但是什麼都聽到了。
于文:……
西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自己走到一旁喂馬。
于文看向丘榮,他身後還站着些許熟悉面孔,高丞說長平軍悉數覆滅,事實卻與他的話有出入,定是發生了什麼足以扭轉局面的大事。
“發生了什麼?都說與我聽。”于文道。
丘榮抿嘴,憶起那夜的慘況,他仍覺心驚。
*
丘榮早已力竭,冷刃落下時他也覺命不久矣,可似乎有些人生來就要力挽狂瀾。
在那時,人們隻看見一把折扇自眼前而過,縱然覺得稀奇卻也沒當一回事。
然而就在這瞬間,對着丘榮舉起屠刀的衆人突然無預兆地齊齊往後退,像被人拿繩索捆住不得解脫,他們不受控制地後撤,步伐亂了,人心也跟着亂了。
丘榮擡眸看去,在一片血海中看見西宥,她背後馱着不省人事的李擇言,手上還拎着一個失去意識的孫憲忠,她的五指被細線勒出深深的印子,她複又收緊手指,他面前的人群又是一陣慌亂往後倒。
“丘榮,”她聲音沙啞,像從天而降的大英雄,“到我身後來。”
丘榮眼眶一熱,心中痛苦萬分,“沈姑娘,我已使不出半分力,到你身邊隻會拖累你,我死不足惜,你快快逃命吧。”
這一刻,褪去世子妃這一身份,丘榮真真正正認可了西宥。逃吧,快逃吧,我會用我的鮮血為你鋪出一條坦途,因為你不該死在這裡。
西宥松開左手,孫憲忠撲通一聲落地,她輕擡肩膀,把李擇言也抖了下來,丘榮不解,她卻是指節微動,随後眼神變冷,雙手用力一扯!
血混合着雪花一同在丘榮眼前飄舞。
僅僅彈指間,數十人頭齊齊落地,噴濺而出的血霧染紅了半邊天。
丘榮從未見過此等血腥場景。
西宥面無表情把丘榮拖過來,随後她收回折扇,瞧見丘榮愣怔的神情,她表情緩和了些,說:“老天從不開眼,幸的是,我來了。”
丘榮一個大老爺們竟是差點為此淚灑當場。
人群聚了過來,西宥不緊不慢拿起丘榮的重劍,面對虎視眈眈的衆人,她未見絲毫膽怯,反而道:“誅殺同袍,天容你們,我不容。”
有人說:“他們非我族類,我就是殺得。”
他們不再廢話,操起刀往前砍去。
重劍再次在這片煉獄揮舞起來,一步殺一人,她勢不可擋。
丘榮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李擇言和孫憲忠扇醒,兩人迷迷糊糊睜開眼,意識還不大清醒,倒是看到了身下的紅河。
李擇言立刻跳起來,他緊張大喊:“柚子!”
西宥分神看去,奪下一柄劍往身後抛,李擇言接住劍,就聽西宥說:“别管我,去救人。”
李擇言當即應下。
西宥越戰越勇,重劍本該一往無前,卻在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時停了下來。
那是曾救過她的小兵。
她手腕微動,殺勢從劈向他的脖子轉而變成了把人拍開,一排人被他波及,一同往地上摔。
西宥從來恩怨分明,“當初你救我一命,現下我們兩清,再擋在我面前我必不手軟。”
小兵從地上爬起來,他喊:“我道你與旁人不同,可你終究獨木難支,快快投降吧,我們并不想殺你!”
“我不是一個人。”
西宥眼波流轉,周遭血氣沖天,本該殺向她的刀鋒冷不丁調轉了方向,刺向同行人的眉心,人群駭然。
還不等他們思索出所以然,越來越多人叛變,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恐慌在這片土地蔓延開來。
“你瘋了?我可是你兄長!别再過來了,我叫你别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