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風聲不斷,有雪花落下來融成水漬,于文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大夢一場,于文坐起來,還一臉恍惚。
這場夢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發覺自己手腳一片冰涼,不知是被吓的還是被凍的。
元山适時走過來,于文看了眼他,張嘴,聲音一片沙啞:“西北動靜如何?”
元山:“徒護肅要見陛下,但陛下正在氣頭上,所以派了沈将軍前去。”
于文猛地擡起頭,夢裡發生的一切還曆曆在目,他突然心慌無比,又氣又急:“攔下他!不該是他去!”
元山聽後一臉為難,“可沈将軍已經在路上了。”
于文臉色頓白。
*
房間裡,三位年輕人正竊竊私語。
“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孫憲忠注意到西宥的動作,興奮不已。在他看來,這個女人總是有辦法扭轉局面。
西宥轉了轉頭,疑惑:“天怎麼這麼黑?”
李擇言:“因為你的眼睛被蒙着。”
西宥更疑惑了,“你們怎麼知道?”
李擇言和孫憲忠對視一眼,無奈回答:“因為我們沒有被蒙上。”
西宥還未弄清情況,隻得問:“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們現在在哪裡?”
酒席上,西宥第一個倒下,随後是李擇言,掌握信息最多的就是沉迷寫作而後被打暈的孫憲忠了,他講完事情始末,問她:“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徒護肅要把我們都殺了,他真是個瘋子。”
西宥聽聞長平軍和京部士兵的死訊,陷入短暫的沉默,而後她回過神來,道:“你們移動可有受限?”
兩個大男人搖頭否認,他們隻是手腳被捆住,想往哪裡滾還是很容易的。
西宥沒聽到回答,歪頭,“人呢?”
李擇言反應過來,連聲道:“沒有沒有。”
西宥眉頭一跳,立刻明白他們剛剛做的蠢事,于是低聲喝道:“那還不快滾過來把我眼睛上的布條給解下來!”
二人趕緊連滾帶爬滾過去。
西宥彎下腰,露出後腦的布條,孫憲忠看了一眼,倒吸了口涼氣,抱怨道:“這誰打的死結啊?”
西宥:“少廢話,快想辦法!”
李擇言和孫憲忠苦着臉想了想,決定上牙咬。
西宥弓着身子任由他們擺弄,不知怎的頭皮忽然一陣發涼,她眨眼,問:“你們誰流哈喇子了?”
孫憲忠讪笑,“是外面飄來的雪。”
李擇言跟着應道:“對對對,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西宥皺眉,勉強相信了他們的說辭,催促道:“快點,或者你們拽下來也成,我不怕疼。”
“那你忍一忍,我拽下去。”李擇言背過身,扭頭查看布條的位置,手一點點靠過去。
李擇言用了巧勁勉強扯動布條,他呼出一口氣,正想歇一歇,西宥耳朵微動,語氣變沉:“有人來了,大狗快!”
李擇言一咬牙,猛地一扯,布條重重壓過西宥的眼,西宥翻身後滾,終于重見光明,她打量了下所處的環境,微笑看向那二人,語氣微涼:“窗呢?”
沒有窗哪來的雪花?!
孫憲忠和李擇言對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用笑掩飾尴尬,氣得西宥滾過來就是一腳。
三人鬧得正歡,門這時被推開,西宥立刻謹慎看過去,背在身後的手故意去磨繩子,她使出的力氣很大,幾乎是瞬間,她的手腕便被磨破了皮滲出細膩的血。
徒護肅走進來,在對視上西宥視線的那一刻他有瞬間的吃驚,反應過來後他迅速移開視線。
西宥彎唇,空氣中的鐵鏽味逐漸變濃,徒護肅身體頓僵。
她如鬼魅般的聲音在這方天地響起:“自盡吧。”一如當初命令刀疤一般。
徒護肅順從拔劍,卻在揮劍自刎時動作遲疑,顯然是自我意識在與外界對抗。
西宥輕輕搖頭想要忽視眼睛的不适,不想節外生枝,于是沉下聲命令道:“快。”
徒護肅顫抖着手舉劍,他雙眼猩紅,咬牙盯着西宥。
西宥眉心直跳,眼睛的刺痛感越來越明顯,她有種難言的預感,事情即将超出她的控制,她怒喝:“快!”想要搶在事情惡化之前結束一切。
與此同時,話音剛落,一直緊盯着兩人動向的李擇言突然出聲:“柚子停下!”
劍剛一擦上徒護肅的脖子,就聽西宥一聲痛呼:“啊!”
西宥痛得直打滾,李擇言慌慌張張爬過去,發現她竟雙目流下血淚,他震驚之餘心痛如絞。是他太沒本事了,所以才沒能提防小人,所以才讓她頻頻涉險,是他,是他……
徒護肅身體瞬間一輕,束縛感一掃而空,他摸了摸脖子,摸出一手的血,這個人很棘手,必須盡快了結!徒護肅心道。
他走過去一腳踢開李擇言,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西宥,她雙眼緊閉神色痛苦,臉上的血淚觸目驚心,徒護肅稍稍晃神,突然一股重力直沖過來,把他撞到一旁。
孫憲忠兇狠着張臉,眼底帶着決絕,“挑女人下手,你可真沒本事,要殺要剮你沖我來,我爹孫衛海,乃當朝第一威武大将軍,不是什麼燕平将軍能比的!來啊,你把我殺了!”
徒護肅看了眼已經痛得說不出話的西宥,步子一轉來到孫憲忠面前。
孫憲忠被帶走了,一路上他都在喊:“我爹是孫衛海,威武大将軍孫衛海!”像瘋了一樣。
人走後,屋子裡死一般安靜。
過了很久,久到西宥已經感覺不到眼睛上的疼痛,但耳邊仿佛還能聽到孫憲忠的嘶吼,她有些哽咽,“他走了。”
回應她的是長長的沉默。
西宥的聲音繼續傳來,這次她平靜不少,“我的眼睛睜不開了,内力也在消散,若再有下回,大狗,别為我出頭。”
無人應答,西宥慢慢蜷縮成一團,身體的痛固然難耐,但隻要時間夠長就能麻痹自我,可心裡的痛卻是無法自愈。
她葬送了長平軍,失去烏圖,丘榮不再,如今逃脫無望,就連孫憲忠也為她死去,若下一個是李擇言,恐怕她真不想活了。
窸窸窣窣聲悄然入耳,西宥感覺身旁一熱,額頭突然抵上另一溫熱物體。
李擇言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
“出大事了!”
谷先生按住發痛的眼睛,顫抖着手打開藥箱,卻因身體實在疼痛不堪,竟不甚将藥箱打翻在地。
這響動引來了玉盈,她走過去撿起藥箱,問:“怎麼了?”
内力倏忽間消散,谷先生察覺到這一變化,心情頓沉,他着手為自己把脈,臉色更加難看。
玉盈把藥箱放上桌,再次發問:“到底怎麼了?”
谷先生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玉盈尖叫出聲。
谷先生擡起頭去看玉盈,他思緒紊亂,腦子裡閃過無數畫面,最終定格在西宥自信張揚的臉上,在生死之間,他沒想過他會做出這個決定。
“你徒弟…”他說話艱難,出氣比進氣多,這是子母蠱帶來的影響,他由此可知西宥受到何等重傷,因此更加費解:這毒究竟是什麼時候下的?
“她遭小人暗算,現命在旦夕。”谷先生從懷裡拿出一令牌,顫着手塞給玉盈,“你拿去,号令鬼醫谷在外雲遊的門生去救她,快去!”
玉盈點頭應下,急匆匆跑出去,然後瘋了一般跑回來,她紅着眼,淚要掉不掉的,懸在眼眶,她聲音帶了哭腔,人也是崩潰的,“那你怎麼辦?”
谷先生想安慰她,可是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垂敗地低下頭,“快去吧,她能讓更多人活,不該死的。”
玉盈哭着轉過身,今天太陽很大,她走到太陽底下,身體卻仿佛墜入寒窟。
谷先生掀起眼皮看向屋外,不知怎的突然起了點精氣神,他提起力氣朝外喊:“玉盈,從前若有人負你,那也已經過去,莫要沉迷苦痛,傷人傷己,不值當。”
玉盈頂着頭頂的大太陽看向屋内的人,她哭得梨花帶雨,卻在那一刻止了淚,“根本沒有這個人。”她高聲答。
谷先生愣了片刻,然後笑了笑,由衷地說:“我真的很開心。”
“走吧,大小姐。”他聲音越來越輕。
“别回頭。”
鬼醫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這位殺人無數卻也醫人無數的郎中,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放棄了自救,選擇去搏那點可能性救人。
他曾處處看一人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然而他明白他和那人有着相同的理念:他殺人是為救更多的人,她亦然。區别在于他是用針,而她是用劍。
在三十三年冬日的豔陽中,谷玄塵停止了呼吸。
*
青山寺。
長公主思女心切,跨過層層階梯來到此地,僧人為這母女二人合上大門,而後拿起掃帚開始掃地。
長公主仍舊堅持她的看法,要明月向帝王示弱,及時離開青山寺,等幾年風頭過了再為她擇個好夫婿。
可明月這回是鐵了心的不肯走,無論長公主怎麼威脅她都不松口。
長公主說了很重的話,明月充耳不聞。
長公主再次意識到什麼,而且這個念頭愈發強烈,她看着面前這個女兒,忽然想起年輕時放下的那把火,那場火之後她面對帝王基本上是能躲就躲。
她是自己的女兒,那性子和她也是如出一轍的。
長公主:“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明月反應激烈,“我沒有!”
長公主心頓沉,“你快些說,不然誰都救不了你。”
“我真的沒有!”
明月嘴越是硬,長公主就越心驚。如果是小打小鬧,她逼一下明月也就該松口了,可她都反複逼這麼多回了明月還是咬死了不肯說,甚至還為躲人來到了這沒半點油水的青山寺,足見她闖了多大的禍。
長公主不再和和氣氣,掄圓了手往明月臉上扇過去,為防隔牆有耳,她不敢大聲說話,隻壓低了聲音問:“說!你做了什麼錯事?不說我就在這打死你。”
明月捂住臉,不可置信地看着長公主。
長公主擡手又是一巴掌,她必須知道明月做了什麼,會不會禍及到她身上,如果真是大禍,她必須盡快想辦法彌補。
明月被打怕了,哭着說:“娘你别再打了,我說,我說還不成嗎?”
長公主呼出一口氣坐下來,語氣陰沉:“娘也是為你好,西北戰事緊急,你皇舅為那幾位将軍的事忙得暈頭轉向,在西北動亂結束之前,我們不能再添麻煩。”
明月稍愣,她在青山寺幾乎與外界絕緣,長公主說的事她壓根不知道,于是問:“西北怎麼了?”
長公主把事情簡要講了一下,随後抱怨道:“孫家小子已死,孫大将軍徹底絕後,另外兩個被抓的将軍也都是家中獨苗,現在你皇舅準備動身前往西北,照我看,他其實就是為了沈家女。”
明月已經膽戰心驚,長公主看出她的不對勁,厲聲質問:“你在怕什麼?”
明月哭着撲向她,“娘,你要救我啊。”
“你要娘救你什麼?”
明月支支吾吾:“沈家女,她,她可能活不久了。”說完,她頗為崩潰,許是預感到自己的結局,她渾身顫抖,眼底滿是慌亂,“太子哥哥會殺了我的,娘你一定要救我啊,他真的會殺了我的,嗚嗚,我不想死……”
長公主大為震驚,不可置信吼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我不是讓你别動她嗎?”
“我不想讓沈家女進皇家,就設法引了她和長平世子來,若她靠長平世子解了藥性,那她就有活路。”
“可恨的是,我知曉她心高氣傲必不會屈服于此。”明月表情陰狠,她是嫉妒沈家女的,“所有人都隻當這是一味簡簡單單的春藥,當她用其他方法消解藥性時,毒素會深入她體内,倘若她動用她那邪門的功法,毒性便會發作。”
“她活不長的。”
明月垂下頭,低聲說道。
在外偷聽的小僧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忙丢開掃帚往外跑。
釋安瞧見小僧步履匆匆,他遠望小僧身後,那是明月郡主住的院子的方向,他想了想,擡步走過去。
明月在哭,長公主在罵。
長公主罵完,明月還在哭。
見明月還在哭,長公主又罵。
釋安歪頭,丢下掃帚準備離開,突然聽到長公主念叨了一個名字,他猛地站定。
他仰頭看天,今天日頭甚好,與他初見西宥時相差無幾。
釋安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