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好似冰箱裡的LED燈,白刺刺明着,卻沒什麼溫度。
葉如是自告奮勇,扛了折疊梯去貼對聯,她還順手捎上訓練室的二隊上單,以防小姑娘宅得頭頂長出蘑菇。
“昭蘇,膠水遞給我——别幹站着,拿抹布擦門去。”
教練派了活,喻昭蘇才從擋風的門闆後現身。
她使拖布胡亂将門抹了一通,又找來把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鏟門上殘留的膠痕。
“那是膠漬不是菜,别炒了!”耳邊噼裡嘭啷聲不斷,葉如是搶過鏟子,揚手在小上單腦門上一彈,“喊你來是要你幫忙,不是裹亂,在發什麼愁呢?”
“哪有?”喻昭蘇搓搓臉頰,撤換了副表情,“天氣冷,手指凍僵了而已。”
葉如是看破不說破,隻促狹一笑。
“那你退兩步,瞧瞧左右對聯齊不齊,不需要你上手,總能辦好吧?”
“哦。”
喻昭蘇企鵝似的,左右打着晃朝後退,左右眼輪流端詳過後,她鄭重報告。
“教練,是齊的。”
教練忍俊不禁,給“福”字塗膠水的間歇,仰頭望她。
“小企鵝,今日已經臘月二十八了,你有沒有買回南極的票呀?”
她随口一問,喻昭蘇卻仿佛被點穴,僵立不動了。
“真沒買?趕明兒可就放假了。”葉如是自顧自勸導,“買不到高鐵坐火車,沒有火車票長途也行啊,Dream不允許過年留宿,你——”
“不是。”
喻昭蘇直愣愣打斷。
“不是的,我……”
她站在一地殘雪中,纖細的手指絞緊了圍巾的流蘇,猶豫該不該将家裡的情況告訴教練。
作為青訓小透明,喻昭蘇卻三不五時霸占一隊主教練的休息時間,自覺給葉如是添了許多麻煩,着實不該再拿私事煩擾她。
可偌大一棟基地,不論半年前的青訓,抑或夏季賽去到的二隊,她願意信任的人,隻有葉如是一個——
隊友和她同齡,愣頭青一群,除了遊戲,隻懂鬼叫和抱怨;教練瞧不上女孩,對她要麼冷臉,要麼劈頭蓋臉臭罵;而管青訓、二隊的經理總忙得腳不沾地,她跟他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聽小上單支支吾吾,葉如是索性代她說。
“和家裡有矛盾吧?”
喻昭蘇下意識點點頭,過了片刻,才慢半拍意識到不對勁。
“你……您怎麼知道?我好像沒說起過。”
“經驗。”
葉如是将紅紙粘到門上,仔細捋平整。
“我也當過選手,而且,先前帶過一段青訓。我記得那時候,招來試訓的小孩,90%是獨自背着行李來報到的——跟你一樣——家長陪同的寥寥無幾。”
主流觀念裡,遊戲和洪水猛獸之間,存在一筆碩大的等号。空閑時玩上一時片刻,已經算是踩着底線蹦迪了。
沉迷着沉迷着,還癡人說夢要去打職業,家長根本不可能應允,孩子卻固執己見。矛盾如洩漏的天然氣,碰上言語的火星,轟然爆裂。
争執過後,年輕氣盛的一方憤然離家,獨自去往臆想中的應許之地。
喻昭蘇心事被道破,不再遮遮掩掩。
“那葉教練,我要不要回家?”她病急亂投醫,将前青訓教練當作了咨詢師,小小聲求助,“我出走前說……說‘死都不踏進家門’,她們放狠話不認我。”
流蘇被纏盡,米白的圍巾接續,一側纏繞着手指,而另一側,緩緩勒緊了脖頸。
喻昭蘇渾然不覺。
“在外面一整年,我們沒有發一條消息,打一通電話,所以我不知道……”
“所以,你害怕了。”
葉如是上前,按着她的手解開圍巾,“沒事啊昭蘇,你哪天的車票?我陪你——”
柔軟的織物拂過耳朵,恰攔阻了她的話音,喻昭蘇連忙掙紮出腦袋。
“什麼?”
葉如是手指一抹,将從對聯上沾來的紅和金粉蹭到她鼻尖。
“我,陪你,回家一趟。”
*
除夕,風雪交加。
六個多小時的車程,喻昭蘇始終坐立難安,一顆心裂作兩半,一半焦慮她家裡,一半擔憂葉如是家裡。
“教練,您去我家過年,真的沒關系嗎?”
“我父母談生意去了,人在國外,”葉如是不厭其煩,又解釋一遍,“也沒有親戚上門過年。”
“萬一,我和家裡吵起來……”
“當青訓教練那段日子,來找事的家長們,可都是我應付走的。”暖呼呼的手掌包裹冰涼的指尖,“放心,有我陪你回去,年夜飯桌成不了格鬥場。”
教練承諾時的神情、語氣,和以往給喻昭蘇開小竈輔導時别無二緻。
仿佛隻是某個她使得不熟練的英雄,葉如是隻瞧了一眼,便從她手裡接過鍵盤——來,我教你。
喻昭蘇手腕稍動,緊緊反握住教練的手。
車窗外,雪片紛揚如網,捕撈了躁動的心。
家的城市也在下雪,車和行人都放緩了速度。
師徒倆倒了四五輛車,又去商場買了年貨,到喻昭蘇家門口時,春晚已經唱唱跳跳到後半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