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的清晨,當一輛軍用汽車停于雲沙寺門前,在窄巷街坊之間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雲沙寺的五位僧人帶着經忏用的法器,魚貫出門,坐上了軍車。鄰裡街坊暗暗咂舌,沒料到雲沙寺也能給達官貴人做法事。
上了車,許三多悄悄左右看了看,小聲道:“請……請問,袁朗上校沒來麼?”
司機發動車子上路:“袁上校還有其他事務要處理,會直接從辦公府邸趕過來。”
“哦,謝謝。”許三多有些失望,那個男人說好會來接他們,沒想到隻是派了司機過來,然而對比雙方身份,一個軍閥上校确實沒有理由親自來接幾個小廟子的無名和尚,但許三多心裡卻莫名起了一種鬧别扭的小孩子情緒。
史今看了許三多一眼,輕聲道:“今天是他生死過命兄弟的祭日,再忙也會趕來現場吧。”
“诶?”許三多擡頭,見史今一副淡然模樣,不知怎的,卻總覺得史今剛才那番話有些安撫自己的意味。這麼想着,不禁臉上一紅:自被母親遺棄在寺院,許三多就一直是個十分懂事的孩子,從不向大人提過分的要求,也從不撒嬌鬧别扭,然而現在史今這麼一說,許三多忽然覺得……自己對袁朗的這點小情緒,就像沒能從長輩那裡要到糖果的孩子。
看着許三多無措的樣子,史今微微一笑,溫柔地摸了摸許三多的小腦袋。
……
雲沙寺地處上海市郊,這一帶沒有明确的規劃,小塊的農田穿插在住宅區、工業大樓和倉庫之間,時常能聽到蟋蟀徹夜鳴叫、公雞啼聲報曉,加上雲沙寺一般隻能接到去貧窮人家超度的活計,因此這一次去給皖系軍閥超度,是許三多初來上海之後第二次進入繁華市區。
如今的上海,西方影響遍及各處。許三多畢竟年紀小,忍不住好奇地從車窗朝外望,隻看見琳琅滿目的英文招牌,穿着西服的匆匆過客,女人們一身旗袍,扭着細瘦或渾圓的腰,踩着極細的高跟鞋,看得許三多膽顫心驚,總擔心她們是否會跌倒。
在上海城區,許三多第一次看到洋人,他們住在幹淨又富麗的外國租界區,而不少中國人卻住在散發臭味、甚至滋生各種蚊蟲的貧困區域。明明是中國人的家鄉,生活卻有着如此天差地别。
“三多,怎麼了?”史今見許三多出神,輕輕摸摸他的頭。
“……史今哥哥,我在想……”許三多指着窗外飛逝而過的英租界,“我想……未來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在上海,不會再看見這樣隔離出來的租界,咱們中國人也能住上好房子。”想了想,“至少下水道能像洋人住的地方一樣。聽說洋人家裡,髒水不會漫進屋子。”
史今微微一怔,唇邊泛起淡淡的溫柔,摟住許三多的肩,輕聲道:“史今哥哥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許三多點點頭,有些出神地望着這個繁華卻易變的世界——現在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相信。努力生活,相信希望。
……
四十多分鐘後,汽車到達了殡儀館,軍閥們果然包了最大的租廳。許三多早就聽說過,殡儀館裡越大的廳,租金越昂貴,裡面有鋼琴等各種樂器,講排場的會請專人來奏國樂,有錢的則是中、西樂團都請,許三多一行上樓時,能從門外聽到其他租廳裡極響的奏樂聲……對此情景,許三多很不理解,畢竟這種方式作秀的意味更多,有錢人總以為排場大就好,活人和亡者都有面子。然而實際上,超度亡者是基于佛教六道輪回的信仰,本意是幫助亡靈靜心靜意,不被貪嗔癡等惡業牽引投生至三惡道(畜生、餓鬼、地獄),通過助念誦經,将功德回向給亡者,讓平靜安定的心引導亡靈投生善道。
說起來,這還是許三多第一次為亡者在七七四十九天的祭日做超度,通常隻有富裕之家才有錢在亡者生日、四十九天、還有第一年及第三年的忌日請人做法事。雲沙寺以前接的都是窮人家的委托,偶爾被殡儀館叫去幫忙,也隻進過小号或中号的租廳。然而當進入袁朗預定的租廳時,許三多卻有些吃驚:這是殡儀館内最好最大的租廳,卻沒有安排任何樂隊或花裡胡哨的裝飾,整個靈堂幹淨整潔,亡者遺像端端正正擺在前方,兩旁則是親人朋友敬獻的白色花圈。
仿佛看出了他們的疑慮,司機解釋道:“這些都是袁上校安排的,上校不喜歡華而不實的排場。說隻想在今天為兄弟們安安靜靜做場超度。”
許三多心裡不禁對這位隻見過兩次的軍官多了幾分好感:“那我們等袁上校他們來了再開始?”話音未落,卻聽樓梯間響起紛沓的腳步聲,許三多回頭望去,隻見數名軍官帶着部下走進租廳,直至正前方遺像處,齊齊摘了軍帽深深鞠躬,停頓半晌,才重新站直。
為首的軍官轉身,分開衆人朝許三多走來,唇角微微一勾:“你來了。”
“袁上校。”許三多雙手合什,禮貌恭謹地打招呼。
“怎麼,這次不叫我袁朗了?”袁朗挑眉。
許三多臉上一紅,接着就往史今身後躲。
“别害怕,我并沒有責備你的意思。”看出許三多老實又臉皮薄,袁朗不再逗他,斂了笑意,向雲沙寺僧人道,“各位師父,今天就拜托你們了。”說着,雙手合什行了個禮。
“阿彌陀佛。”許三多、史今及雲沙寺僧人還禮,請衆人入座。
靈堂按照之前的交代,已在場内布置了鮮花布幔及經文挂軸,雲沙寺僧人在大廳中央供上西方三聖像,中主阿彌陀佛,左右分侍觀世音菩薩及大勢至菩薩,堂内莊嚴雅緻。
此次雲沙寺為亡故軍官做的超度儀式,名為“淨土忏”,從早至晚,禮拜諸佛菩薩,念誦《佛說阿彌陀經》,持佛聖号,以忏悔業障、清淨三業,并以此功德追薦亡人往生西方淨土。
在這亂世,袁朗沒少參加過亡者超度法會,卻是第一次決意置辦這樣簡樸的排場,初時軍隊裡有人不服,然而今日正式參加法會,卻見靈堂奠場莊嚴肅穆,誦經念佛祥和幽思,不禁也認同了袁朗的主張。
“淨土忏”為期七日,這第一天法會便持續到入夜,按規矩衆人可回去休息,隻需留寺中一人及亡者親朋一人,看守奠場佛像、法物,以防宵小竊取。
許三多年紀最幼,希望史今及諸位年長僧人能好好休息,便主動要求留守第一晚。
袁朗看了許三多一眼:“那今晚家屬這邊就我來吧。”
許三多有些訝然,以為就像今早派司機來接他們,袁朗至多也就安排一名部下留守。
袁朗笑了笑,向衆人道:“明日剛好到我值休,今晚守了靈回去也能好好休息。後天你們誰休息的可要來接我的班啊。”
副官看了看許三多,向袁朗道:“老大,您果然是戀——”
“——怎麼,懷念軍校時期的魔鬼訓練了?”袁朗微微一笑,那副官便抖了三抖,作了個自行封口的手勢,蔫了。
史今注視了二人半晌,沒多說什麼,一番囑咐後,便與衆人離開了殡儀館。
……
衆人一走,這廳裡便隻剩下袁朗和許三多。殡儀館為保證各個廳不互相影響,要求租廳大門至少必須半掩,這麼一來,倒有點二人獨處一室的味道。
許三多有些局促,雖然并非沒有與亡者家屬守靈的經曆,但也許因為袁朗是軍官,與他獨處,許三多很是緊張,安靜地坐在一旁不說話。
“……那個,小居士。”袁朗先開了口,打破僵局,“說起來這都是咱們第三次見面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許三多一愣。
“你叫什麼名字啊?”袁朗往許三多這邊湊近了幾分,吓得許三多直往後仰,說話也結巴起來:“我、我叫這個……這個……”
“這個?百家姓有叫‘這個’的啊?”袁朗大笑。許三多臊紅了臉,隻覺得這個大人一點也沒有大人的樣子,總不正經,又老逗弄自己,着實可氣,卻沒發現這不知不覺間尴尬的氣氛就去了大半,自己也沒那麼緊張了,還能立刻反駁道:“我叫許三多!”
“許三多?那就是三多小弟弟了。”袁朗自來熟般擯棄了‘許居士’之類的生分稱呼,“三多弟弟,這麼小就出來幫寺裡做事兒,你……滿12歲了麼?”
小孩子都有怕被别人小看的心理,許三多也不例外,有些氣惱地鼓着腮幫子道:“我已經十五歲了!”
“十五?!”袁朗驚訝的表情有些過份誇張,“我還以為自己起碼大你一輪,能讓你叫我一聲袁朗叔叔呢。”
鬧别扭的情緒下,許三多在心裡啐了一口,心道我才不叫你叔叔呢,别想趁機擡高你的輩份。誰料袁朗卻沖他調笑道:“那正好,不如你叫我一聲‘袁朗哥哥’?還能把我襯年輕點兒。”許三多氣得别過頭去不理他。
“抱歉抱歉。”看許三多脾氣上來了,袁朗也是見好就收,笑着摸了摸許三多的頭,“我不是故意要惹你,隻因你實在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