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史今和許三多被迫離開山中古寺,因為戰亂和災厄,也同樣有從其他地方逃難來的僧人。上海這座夾在中西文明與古今交集的大城市,寺院數量本就有限,如今加上人員暴增,更是少有寺廟有能力再收留新來的外地人。另一方面,史今與許三多并非僧人,隻是居士,在上海僧衆已經過多的情況下,更難找到寺廟落腳……最後收留二人的,是一間位于紡織工廠背後窄巷裡的寺院,這家寺院因為窮困破敗,人煙本就稀少,很難維持發展,如今來了熟知佛教儀軌和經律的史今和許三多,倒算是幫了一個大忙。
這是座名為‘雲沙寺’的小廟,從殿堂到僧衆居住的寮房都十分簡陋,甚至略帶潮濕的黴味,然而對許三多來說已經知足。他每日仍舊按照十多年來形成的習慣,早起禮佛誦經,與大家一起用早膳,分出一些米粒喂他撿回來的兩隻雞。然後随僧衆們耕地種菜,洗衣打水。
寺院所在的窄巷裡有一口井,除了雲沙寺來打水洗衣服,同樣也有其他街坊來此取水。每天許三多出門,都能聽到街坊婦女們一邊洗衣服一邊閑聊。聊天話題無外乎物價變化、誰家的男人又兼了幾份工。偶爾她們也會說到現在的時局,說到控制上海的段祺瑞一脈。
在如今混戰的軍閥勢力中,段祺瑞與王士珍、馮國璋,并稱為“北洋三傑”,其中段祺瑞号稱“北洋之虎”,是北洋軍閥中少有的鐵腕人物,曾在武昌起義中緻電逼迫清帝退位,而在抵制袁世凱稱帝一事中亦功不可沒。時任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卻甘于清貧,他“不抽、不喝、不嫖、不賭、不貪、不占”,人稱“六不總理”,在民間亦有一定威望。
而提到袁朗,市井間卻是諸多猜測、各種傳聞:有的說他本身天資過人,有的則說他是沾了母親娘家的光所以仕途坦蕩,然而卻都不能否認,袁朗曾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保定軍校(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正規陸軍軍校),并以連續三年第一的成績獲準赴德國留學。在柏林軍校以優異成績畢業後,又在埃森克虜伯兵工廠實習半年。其後學成歸國,自然是入了段氏門下,任陸軍左翼炮隊三團團長,極受段祺瑞器重。
女人談男人,除了功勳事業,自然也少不得八卦绯聞,可說到袁朗,談資卻是乏善可陳。有的說他是受了堂叔段祺瑞的影響,潔身自好,不嫖不賭,趁着年輕打拼事業;有的則說他可能有斷袖之癖,所以不近女色,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卻無一門親事可說,上海的名媛們咬碎了綢緞帕子也入不了袁上校的眼。
許三多在井邊提水,沒少聽這些話題,但不論那些女人們說過多少政商名流,在他心裡卻沒落下多少印象,唯獨隻記得袁朗,也許是因為袁朗與他有過極近距離的接觸、乃至一番辯論,也許是因為袁朗那天手下留情沒殺生,以至于每天許三多早起喂那兩隻公雞,也會不由地想起袁朗……然而袁朗在他腦海中的模樣始終是模糊的,細細回憶起來,也隻記得軍帽帽檐下,那一抹似笑非笑的慵懶,如同暗藏在叢林裡的豹。
隻是許三多并沒太多閑暇來思考袁朗的事,現今局勢不定,寺廟維生也不容易。許三多不能再像以前在古寺裡那樣,除了挑水種菜就是修行和照顧師叔祖,現在他必須跟着雲沙寺的僧人們往外跑,靠為亡者超度提供經忏服務來賺錢維持寺廟的開銷。上海大一點的寺廟都與殡儀館有合同,殡儀館對外宣傳提供整套服務,從棺木、和尚念經、火化到墓地埋葬,一應俱全,其中合作的寺廟提供超度服務以賺取傭金。然而像雲沙寺這樣的小廟,很少能争取到固定的合作,殡儀館都看不上他們這些連最好的僧袍都帶着補丁的和尚,隻有忙到無人手可調配時,殡儀館才會臨時雇用他們。更多時候,雲沙寺是幫窮人家超度,視情況收取微薄的費用,或根本不收錢,因此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對許三多來說,吃稀飯時能配上煎餅和油包已是莫大的幸福……也許是因為這樣,許三多一直很瘦,總長不高,到了十五歲,看起來都還像十一二歲的模樣。
超度儀式需要至少五人,雲沙寺人手不夠,接到生意也不容易,許三多剃了寸頭,穿上小和尚的袈裟,經常跟着大人們去守靈,陪伴亡者至淩晨四五點,然後回雲沙寺睡覺,休息三四個小時後,又開始忙碌的作務,甚至一天至少跑三處地方做經忏超度,有時累得站着也能睡着。
那一天,許三多跟着大人們在一戶農家做完經忏,疲憊地往回走。史今心疼地牽着許三多,輕聲問他需不需要自己背着走一段,許三多擡頭沖史今乖巧地笑,卻搖了搖頭。
快到紡織廠時,許三多卻忽然不走了。
“怎麼了?”史今順着許三多的視線看過去,卻見路邊牆角丢着個小小的鐵籠子。許三多掙開史今的手跑了過去,史今向同行的雲沙寺僧人道了聲抱歉,連忙跟上前去。
打開籠子,裡面躺着一隻兔子的屍體。史今皺了皺眉。如今有錢人家的小孩都喜歡養兔子作寵物,經常有不足月的兔子被關入籠中賣掉。小孩不懂事,有錢人家也不在乎,經常玩死了兔子就随意丢掉,再買新的,或者沒了興緻又玩别的去。
無知卻又天真的殘忍。
“……史今哥哥。”許三多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來。”說着便蹲下身,從頸上取下念珠,雙手合什,閉目默念。
史今知他是要為這死去的白兔超度,也不多言,隻走回去向同伴說明情況,大家也都停下來,陪許三多一同誠心默誦經咒。
許三多閉着眼,專心不二地為白兔誦了一卷《地藏菩薩本願經》,又将地藏菩薩和觀世音菩薩名号各念了一百零八遍,然後睜開眼,提起籠子,打算将白兔帶回寺院樹下安葬。
那天日頭猛烈,許三多蹲得太久,又因通宵守靈還未進食休息,忽然這麼一站起來,竟有種眩暈感,眼前一花,身體眼看就要不穩倒地,卻突然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
許三多隐約聽見史今叫了他的名字,卻因為腦袋發暈無法回應,待緩過勁兒來,眼前光景終于慢慢聚焦,扶住自己的,竟是名軍官。
“小兄弟,你也太瘦了吧。”扶着許三多的大掌握了握他的胳膊,略含笑意的醇厚男聲響起,“小孩子不乖乖吃飯,會長不高的哦。”
許三多愣住。
“怎麼,這才多久的功夫就不認識了?”男人笑意不減,伸手摘下軍帽,“我敢打賭你忘了我叫什麼。”
——赫然映入許三多眼中的,是一張堅毅而俊朗的面孔,帶着軍人特有的英武,又因他慵懶的笑意而帶上三分不正經的味道,然而,卻更添一分亂世枭雄的風流意态。
許三多怔了半晌:“——袁朗!”話一出口,發現自己竟直呼了軍官的名字,臉一紅:“對……對不起!”說着便要掙開袁朗的手。
這點貓兒似的力氣哪裡是袁朗的對手,袁朗并不放手,像逮住一隻剛滿月的貓崽似的,握住許三多的胳膊,反倒向自己拉近了幾分,有趣地打量着許三多:“幹嘛道歉?有什麼好對不起的?父母給的名字不就是拿來作稱呼的麼。這代表的意義,一不下流,二不作奸犯科,讀起來又好聽,你叫我‘袁朗’,怎麼就需要道歉了?”
許三多睜大了眼,向來老實巴交慣了的孩子,有些跟不上對方的奇怪思維和不正經調調。
袁朗低笑了下,看了眼許三多另外那隻手裡拎着的籠子:“剛才你在做什麼?”
許三多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皺皺眉,臉上露出悲憫之色:“……我在給小兔子超度。”
袁朗挑了挑眉,其實早猜到三分,今日乘車經過,剛巧看到路邊蹲着個小和尚,袁朗自己都沒料到自己竟能看出那背影是隻有一面之緣的許三多。說來也奇怪,這小家夥并無什麼特别出衆的地方,卻成功地一再挑起自己的好奇心。袁朗情不自禁停了車下來觀望,就見這孩子一臉虔誠地閉眼誦經。
“上次是兩隻雞,這次是兔子,政府真該頒給你一個‘動物之友’獎。”袁朗打趣道。
許三多皺眉,張口就想辯解。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袁朗學他雙手合什,“衆生平等,盡我所能,對吧?”
許三多遲疑地看看袁朗,點了點頭。
袁朗笑了,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緊張地望着他們的雲沙寺僧人:“你現在住在寺裡?”
“嗯。”許三多忽然想起自己還穿着僧服,連忙解釋,“寺裡人手不夠,所以我才穿成這樣幫忙,我并不是正式的出家人。”
“知道,小居士,是吧。”袁朗愈發覺得有趣,伸出手,像安撫小孩子那樣摸了摸許三多的頭,然而實際上,對于二十三歲的袁朗來說,十五歲的許三多确實還是個孩子,“你們寺裡也做超度?”
“是的。”許三多有些不安地扯扯僧服,想要捂住那灰色的補丁。雲沙寺簡樸的舊衣賞,怕是要被這位軍官笑話了吧。
袁朗看了眼許三多無措的手,忍下笑意:“那你有沒有興趣幫我們做場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