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離開村落後,史今帶着許三多去了碼頭。很多年後回憶,許三多都記得那一天——河上的天空覆着一層深灰色的雲,像暗夜裡翻湧的海浪,卻正巧有一束細細的陽光穿透雲層,落在船上,仿佛充滿希望的邀請,開啟新的篇章。
載駛他們離岸的,是一艘燒煤炭的大汽船。當船發動時,葉輪像水車一樣緩緩劃過渾濁的河水,船頂煙囪冒着灰煙,煤渣像雨點般灑落在船上。許三多年紀小,第一次坐船,被嗆得直咳嗽,史今便牽了他走向船首,幸而迎面吹來的風可将煤渣吹散。
那時候,14歲的許三多站在船頭,緊緊攥着史今的手,嗅到夾雜着濃重河水濕味的空氣,面對未知的路途,心裡有些緊張,卻又莫名的平靜。從當時的年紀來說,這樣的平靜并非來自對【佛法】和【無常】的透徹感悟,卻是因為從小就在這亂世中經曆了災害、戰争、饑荒和貧窮。若真要說與别人有什麼不同,那可能便是從這些離亂中,許三多明白了人生的艱險和變化莫測,卻更加體悟到生命的寶貴。
甲闆下不通風的船艙構成了所謂的客房,裡面悶得幾乎令人窒息。那晚許三多和史今沒去訂好的客房,隻一起睡在甲闆上,看船在黑夜濃霧中緩緩前行,聽木漿的聲音在空曠的山水間不斷回響……許三多蜷曲着身體窩在史今懷裡,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直到海上傳來刺耳的鳥鳴将大家吵醒。許三多坐起身,看見高高的山嶺聳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直到船駛近了,才驚訝地發現,那如同高山般矗立的,竟是從未見過的西式洋房,連綿起伏,蔚為壯觀。
“——我們到上海了。”史今撫住許三多的肩,輕輕拍了拍,“走吧。”
許三多遲疑了一下,帶着對這未知城市的好奇,随史今一起下了船。
史今一手提着行李,一手護着許三多,穿過蜂擁而來幫旅館拉客的人潮,在碼頭邊叫了一輛黃包車,談好價錢後,車夫便拉着二人上路。
上海,這個二十世紀初,中國最國際化的城市,所有與西方文明接軌的事物都讓許三多驚歎不已。
“史今哥哥!史今哥哥!你看!小房子在路上跑呢!”許三多扯着史今的衣袖驚叫。
“這是公共汽車。”史今笑着攬住幾乎快把身子探到車外的許三多,“那邊的是電車,是從洋人那裡傳過來的交通工具。”
許三多驚訝地看着路上行駛的電車,那就像一個巨大的甲殼蟲,頭部伸出粗壯的長長觸須,連接着盤旋在城市上方的軌道,又像現代科技延伸出的蜘蛛網,将整個城市密密覆蓋。
很快,許三多對這座城市的好奇變成了一種怅然:這裡與山中完全不同,是個喧嘩熙攘的地方,街上行人匆匆,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忙碌,不知他們來自何方,不知他們去向何處,每個人都隻是匆忙而漠然……洋人發明的電車铿锵地左右搖晃前進,天線在軌道上時而摩擦出噼啪噼啪的火花……到處都在騷動,到處都是嘈雜的音浪,人群像奔湧不息的川流,每個人都看起來那麼渺小,如同大海中的一顆水滴,淹沒在動亂的塵世中。
許三多收回四處打量的目光,視線卻又落在車夫汗濕的衣背上,這一看之下不禁有些難過:從碼頭到市區,車夫已經拉着他們跑了将近一個小時,雖然在鄉下也有黃包車,但明顯在大城市的黃包車夫更為辛苦,因為他們在勞累奔波的同時,精神還需高度集中和警覺,因為這裡有混亂騷動的電車、公車,還有匆忙的行人,車夫得拉着客人夾在其中、叫喊躲閃、闖出一條安全的路來……
“……史今哥哥,以後我們别坐黃包車了好不好?”許三多小聲對史今說,“他們這麼辛苦,太可憐了。”
史今微微沉默了下,摸了摸許三多的頭,輕聲道:“可是如果沒有人搭他們的車,他們便賺不到錢,就會挨餓呢。”
許三多愣住。
史今溫柔地拍拍許三多的肩:“三多,這世上的事兒,總是一體兩面的。有善心是好事,但這份善心要加上洞達世事的智慧,才是真正的‘善’。”
許三多懵懵懂懂地聽着,點了點頭。
“——讓開讓開!”前面突然吵嚷起來,黃包車夫忽地停了車。
“師傅,發生什麼事了?”史今看見大批警員将兩旁行人隔開,硬是拉了警戒線讓出一條道來。
“不知道,莫不是哪家的官爺要過路吧!”車夫拿起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汗。話音未落,卻見遠遠駛來一支軍隊,幾匹高頭大馬開路,走在中間的是兩輛裝飾成黑色的靈車,護衛軍官皆神色肅然。被警戒線隔開的老百姓,不敢大聲說話,隻捏輕了嗓子,悄聲議論。
“哎,哎,我知道怎麼回事兒了。”那車夫也有些八卦,左右打探了一番,又轉過來小聲告訴史今和許三多,“聽說是皖系軍閥打了敗仗,送兩個高級将領回上海安葬呢。”
史今皺了皺眉頭——袁世凱一死,如今天下軍閥三分,皖系、直系、奉系,各據一方,争權奪勢,常年混戰。皖系代表【段祺瑞】在日本扶植下,控制了皖、浙、閩、魯、陝等省,而這上海一帶,恰也屬于皖系軍閥統治内。
“——哎呀!”就在此時,人群中忽起了一陣騷動,原來是飯館小夥計買了兩隻雞要提回去宰殺,結果被靈車擋路隻好停下,誰料其中一隻雞竟突然啄破繩子跑進了路當中!
眼看肅穆的送葬隊伍混進一隻雞,如同突變的鬧劇,那為首開路的副官長黑了臉,狠狠一拉繩子,讓馬揚起前蹄就要踩下去——
“——等等!”忽然,一少年趁着警員分神,沖進了路中央,擋在那隻撲扇翅膀的公雞前面。副官長始料未及,反射性地勒住馬。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不要命了麼!臭小鬼!快滾開!”待回過神來,看清攔在前面的是個小和尚打扮的少年,副官長不禁為這愈發荒唐的鬧劇大怒。
“對、對不起,我馬上……馬上……”闖進靈車隊伍的正是許三多,他急得結結巴巴應了,想立刻抓住公雞退出警戒線,可那公雞受了驚吓,滿地亂竄,竟是一時半會兒總捉不到。
人群裡有的為許三多擔心,有些缺德的已經忍不住爆出悶笑。那副官長臉上愈發挂不住,竟揚起鞭子就朝許三多身上揮去——
“——劉昀,算了。”忽然,另一隻馬鞭橫過來,擋住了那差點兒碾在許三多背上的鞭子。許三多回過頭去,卻見一名軍官模樣的男人,騎着匹通身純黑的駿馬緩緩上前而來。
軍官帽檐壓得很低,背着光,許三多看不清他的長相,隻看見帽檐陰影覆蓋下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帶着一絲玩世不恭的味道。
“别跟個孩子計較。”軍官說話的時候,聲線很低,拖着悠然的調子,仿佛醇厚美酒慢慢入喉的滋味。
副官長還有些惱,卻似是不敢違背那軍官的意思,隻得憋着氣退到了後面。
人群竊竊私語。許三多眼見危機解除,也沒多想,連忙轉身去抓那隻還在撲騰的公雞,卻聽那馬背上的人輕笑了聲。
“小和尚。”那軍官說話的調調有些獨特,帶着懶懶的漫不經心的味道,如同一隻緩行的豹,“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卻隻顧着追那隻雞?”
許三多好不容易抓住了公雞,連忙回過頭來深深行了個禮:“非常謝謝您!”想了想,又認真道,“我不是小和尚,我沒剃度,隻是居士。”
那軍官愣了下,唇邊笑意卻上揚了幾分:“你這麼闖進來,就為了救一隻雞?”
那隻雞也有趣,被許三多抱着,似乎知道這懷裡很安全,竟不再亂動。許三多這時想起自己的莽撞,不禁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低下頭:“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