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雞是人家飯館買的吧。”軍官瞥了一眼人群裡早愣住的小夥計,再度看向許三多,“你覺得你在救它?”
許三多擡眼看向軍官。
“它被馬踢中是死,被你救出去拿回飯店一樣是被宰……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麼?”男人打量着眼前瘦小的少年,微微傾身,“而且照你們佛教的說法,這些雞、鴨、魚,甚至豬、狗等動物,不都是因為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這輩子變成牲畜任人宰割、承受惡果麼?”
許三多看看懷裡安靜的小動物,又看看馬背上的男人,最後目光落在那兩輛運送靈柩的黑色馬車上:“……我想,我們救助這些動物……也許就像你們軍人一樣,就算是絕境,不論成敗,也不會覺得自己的作戰毫無意義吧。”
軍官愣了愣。
“你說得沒錯,它們是前世造了惡業,所以今世才會輪回到【畜生道】來承受惡果,但正因為它們沒有智慧,不信因果,所以不斷在惡因惡果中輪回循環受苦,永無出期,所以也是【可憐憫者】。”許三多安靜地看着袁朗,“但……即使是絕症病人,醫生也會盡最大努力去救助。對于這些真實鮮活的生命,我們又怎能不盡力去幫助它們呢?”
軍官微挑了眉:“你拿人和畜生比?”
許三多昂首看着他:“衆生平等。”
“衆生平等?”軍官笑了。衆人不解,卻見他忽然掏出配槍直指許三多,緩緩撥弄着扳機,“現在……你還覺得我們平等麼?”
周圍瞬間一陣驚呼!
畢竟才十四歲,許三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可那雙看向軍官的眼睛依然澄澈堅定:“……我承認,每個人,乃至每一條生命,因為作善作惡不同,種下善因或惡因,所以每一世由于善惡業報不同,各自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就像有的人貧窮,有的人富有,有的一帆風順,有的磨難重重……甚至這輩子我們是人,它們是任人宰割的畜生……但……”許三多咬了咬牙,“……但是,每一條生命,它們對‘生’的渴求,以及遭遇苦難、疾病、被殺害、甚至看着自己的同伴乃至親子被殺害……那種恐懼、悲痛、絕望,跟我們人是沒有差别的。”
軍官微頓。
“我小時候,曾聽師叔念過【慧道人】的一首詩。”許三多望着軍官,“……畜生亦有母子情,犬知護兒牛舐犢,雞為守雛身不離,鳝因愛子常惴縮。人貪滋味美口腹,何苦拆開他眷屬?畜生哀痛盡如人,隻差有淚不能哭……如果不在意今生外表的形體,把這些生命都當作與人一樣的同胞眷屬,我想,就像軍人即使犧牲自己也會為國而戰,我們希望幫助它們的心,也是一樣的。”
四周安靜下來。那軍官沒說話,隻深深打量着許三多,那目光令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也有些害怕,好像被人剝光了衣服來探究似地。良久之後,卻聽那軍官低低地笑了。
“……過于天真。”仍是拉長了的慵懶調子,軍官揚起手,許三多猛地閉上眼,不料他卻收回了配槍。
“喂,夥計。”軍官坐正了身子。那路邊早已傻眼的小夥計反應過來自己被點了名,吓得磕磕巴巴道:“在……在!小的在!軍、軍爺您有什、什麼吩咐?”
話音未落,便有一塊銀元落到夥計手上,夥計猛地睜圓了眼。
“夠買兩隻雞了麼?”軍官懶懶開口。
“……夠,夠!當然夠了,軍爺!”夥計搓着銀元,差點兒沒流口水。别說兩隻雞了,一塊銀元在北平、上海這樣物價高的地方,都夠買六斤好豬肉了!
“那好,這兩隻雞我買了。”軍官手中馬鞭一指,“送給這小兄弟吧。”
許三多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那夥計又塞來一隻雞,不禁愣住了。可憐的副官長,看着這起伏陡然的事件發展,都快沒脾氣了。
“……為……為什麼?”許三多抱着兩隻死裡逃生的公雞,呆呆地望向軍官。
唇邊勾起一抹慵懶的笑意,軍官似真似假地輕聲道:“——這是給好孩子的獎賞。”頓了頓,“今日送兄弟回祖籍安葬,不殺生,也算是給他們積了份陰德吧。”
許三多愣住。
那軍官唇邊笑意又深了幾分:“得償所願了,還不快讓開?”
許三多這才猛地回神,連忙抱着兩隻公雞退出了警戒線。
軍官笑了笑,整整帽檐:“走吧。”說着,便領着隊伍繼續策馬前行。
許三多呆呆地站在人群裡,一直到軍隊走遠、人群轟然而散,才想起史今和車夫還在等自己,連忙跑回黃包車前。
“對不起……”許三多拎着兩隻莫名多出來的雞,低頭不敢看史今,卻沒想到要問:為什麼平常那麼護着他的史今,今日會完全沉默不出面,甚至不阻止他的莽撞。
史今注視着許三多,抿了抿唇:“三多,你和他……”
“嗯?”許三多擡頭。
“不……沒什麼。”史今歎了口氣,向許三多伸出手,“快上來吧,不然時間該遲了。”許三多連忙牽着史今的手坐上黃包車。
見兩人都坐穩了,車夫擡起杆子繼續上路。
許三多看着兩隻突然得來的雞,是又欣慰又無措,轉眼偷看史今,卻見他也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便莫名有些心虛地撤回目光。
“——小兄弟啊,你可真厲害。”前方車夫一邊拉車,又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你們是第一次到上海吧,知道剛才你頂撞的那位是誰麼?”
史今沒有接話,隻一臉淡淡的神情。許三多愣了下,想起剛才自己的莽撞,生怕給史今添麻煩,不禁急道:“是誰?”
“段祺瑞他三堂妹的兒子,皖系軍閥陸軍上校——袁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