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請不要再捉弄我了。”許三多漲紅了臉,輕輕推着袁朗的肩,生怕這男人笑得把大夥兒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隻覺無比尴尬。
“抱歉,抱歉。剛才應酬喝多了些。”袁朗抹了把臉,唇角幾乎壓不住笑意,如同歎息般輕聲道,“三多,你果然還是沒變,這性子實在太令我想念了。”
聞到袁朗身上的酒味,知道這喝醉的男人恐怕今晚是沒法正經起來了,許三多隻得歎了口氣,小心地扶住袁朗:“你……你們這次出戰,還順利吧?”
“托你臨别加持的福,順利得超乎想象。”袁朗晃着酒杯,眼中笑意不減,“此次我軍大舉南攻,奪回了被護法軍占領的湖南等地,孫中山的北伐計劃就此夭折,恐怕是要氣到吐血了吧。”
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面對許三多,袁朗少了幾分戒備,将前因後果簡略道來,許三多終于明白了袁朗上次出征的目的——幾個月前,以孫中山為首的資産階級革命派,聯合西南軍閥與北洋軍閥争鬥,孫中山一派稱此戰争為護法運動。本來護法軍節節勝利,甚至一度逼得段祺瑞引咎辭職,然而桂滇軍閥在分别控制了湘川兩省後,私利有所滿足,很快與暗中主和的直系軍閥實行妥協。先是桂系軍閥不顧孫中山反對,通電主和;年初他們又與北京政府達成協議,停戰兩周,使北洋軍獲得了喘息的機會。随後,段祺瑞借機重新上台,組織北洋各軍大舉南攻,終于導緻護法軍在湖南占領的地盤大部丢失,孫中山的北伐計劃終于無法實現。
思及辛亥革命以來的種種,許三多想了半天:“……其實孫中山先生也不是壞人,你們何必……”
“沒人說他是壞人。”袁朗笑着摸摸許三多的頭,“隻是各方有各方的立場,誰也怪不得誰。何況……”許三多擡頭,見袁朗眼中褪了幾分醉意,“何況在我看來,他并非是這大中華最後的‘真龍天子’。”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許三多有些好奇地望着袁朗,這個男人此時流露出了隐藏在漫不經心下外表下的一些東西,與平日給人的感覺十分不同。
“軍人的直覺。”袁朗笑。
許三多顯然不信。
袁朗笑了笑,在許三多鼻尖上刮了一把:“你是佛門弟子,信不信周易八卦?”
許三多點了點頭:“我們并不排斥其他聖賢的法門。”
袁朗眸中帶上幾分興味:“那如果我告訴你……我家族認識一位能人,他算得出國運并不在孫中山手中,你信不信?”
知道袁朗是北洋軍閥,許三多自然想到了段祺瑞:“那是在北洋軍的段先生手中?”
袁朗笑着搖了搖頭,不待許三多追問,舉杯向許三多做了個緻意的手勢:“周易最後一卦是【未濟】——物不可窮盡也,故授之以‘未濟’終焉。預示天地萬物生生不息,相互轉化,永不完結……未來這玩意兒,随時都在變化,要是現在就被我們看得一清二楚,不覺無趣麼?”
許三多怔住。袁朗淺啜了口酒,指向大廳另一頭忙着品嘗美食的成才:“那小子什麼來頭?”
“他叫成才,家裡似乎是世代從商的。”許三多順着袁朗指的方向望過去。
“似乎?”袁朗摸摸許三多的頭,“别人底細都沒摸清楚就跟着跑,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設防。”
“成才不是壞人,成太太也常來雲沙寺捐助善款。”許三多将與成才相識的經過告訴了袁朗,也順帶提到今日來東亞酒樓的原因。
“怕鬼?果然是毛頭小子。”袁朗低笑。
“你不怕鬼麼?”許三多歪着腦袋看袁朗。
“打仗的時候在山上墳堆裡都睡過,還怕繁華市區裡的鬼不成?”袁朗眯着眼打量成才,“軍人和這些溫室裡長大的少爺可不一樣。”
“軍人确實辛苦。”許三多感慨道,想了想,“不過成才他……也許現在隻是缺乏一個鍛煉的機會,以後會不斷成長的。”
“你總是從好的角度去看人麼?”袁朗笑了,“真是個好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五歲了。”許三多抗議。
“是,是。”袁朗眼裡全是笑意,利用身高差,仍舊愉快地摸了摸許三多的小腦袋,“好吧,大概總有一天,我不會再把你當孩子看。”
許三多有些不甘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樣才能很快讓袁朗不再拿自己當小孩看。
“那傻小子在找你了。”袁朗端着酒杯指了指成才。許三多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成才将吃幹淨的餐盤交給侍者,邊抹嘴邊焦急地尋找許三多的身影。
“那我……”許三多不想讓成才着急,畢竟說好是今晚陪他出來的,可又覺得丢下袁朗不好。
“坐我的車吧,先把那小子丢回家,我再送你回雲沙寺。”袁朗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不待許三多答應便叫來了司機。許三多無奈,隻得跑去成才那邊解釋一番。成才原本不樂意,可對方畢竟是軍閥裡的大人物,成老爺見了都得禮讓三分,他又怎敢逾矩,隻得悶悶不樂地随許三多坐上了袁朗的車。
明明司機旁邊有副駕座,袁朗卻偏偏到後排來插一腳,與成才一起把許三多夾在中間坐着。一路上三人無話,若說許三多和袁朗初見幾次便投緣,那成才和袁朗則似乎天生不怎麼對盤,互相都不願搭理對方。司機隻負責敬業地開車,苦了許三多絞盡腦汁找話題,無奈左右二人不合作,最後許三多隻得放棄,任由車内氣氛陷入尴尬的沉默。
好不容易到了成家大門前,成才下了車,沖許三多揚揚手裡的菩提子念珠:“今天謝了,過幾天我再去找你玩兒。”說完後,本想看都不看袁朗就走,可礙于對方身份,隻得硬着頭皮道了聲謝,便立刻轉身進屋去了。
車内凝重氣氛瞬間消散,許三多剛舒了口氣,便聽旁邊袁朗幽幽道:“那念珠不是你的麼?”
“成才怕鬼,拿着我平時念佛的珠子心理上會覺得安穩些。”許三多沒想太多,隻如此解釋。
“我每次出征可是随時有可能闖一趟鬼門關,上次離别怎麼不見你送我個什麼保平安?”袁朗的語氣透着絲幽怨。
許三多一愣,結結巴巴道:“可、可是你沒像成才那樣說自己害怕啊……”
“我不說你就不知道麼?”袁朗愈發幽怨,“我以為我倆如此投緣,還想認你當弟弟,如此定能心有靈犀,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這話說得許三多立刻良心不安起來,捏着衣襟低頭思索了半晌,擡頭小聲道:“那、那下次你找我要什麼東西,我一定給你,你看這樣可好?”
“好吧。”袁朗唇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其實原本也是逗他,并非真要同他讨什麼東西,但不知為何,就是看不慣成家那小子要了許三多的東西還成天纏着他,“這句話先欠着,等我想到了我要什麼,再告訴你吧。”
“沒問題。”許三多鄭重點頭,“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不會忘了我的承諾。”
“什麼大丈夫啊。”袁朗終于忍不住笑了,摸摸許三多的頭:“放心吧,我相信像你這樣的好孩子也能一言九鼎的。”
許三多習慣性地抗議了句“我不是小孩子”,便被袁朗笑着帶開了話題,後來再一想,才發覺似是又被袁朗捉弄了。
……
車子抵達雲沙寺時,許三多下車,向袁朗道了謝,正欲轉身離開,卻聽袁朗悠然道:“這回我總算是親自送了你一次。”
許三多一怔,忽地意識到袁朗是說上次做法事自己因他隻派了司機來而鬧别扭,騰地一下紅了臉。
嘴角噙了笑,袁朗微壓帽檐:“晚安。”
“晚……晚安。”許三多匆匆雙手合十行了個禮,紅着臉低頭快步走回寺院,跨過門檻時差點兒絆倒。
袁朗低笑出聲,有些莫名不舍地收回視線,吩咐司機開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