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靜安寺佛學院的學生們都難掩興奮之情,不知從哪位師兄那兒傳出的話,說滇督唐繼堯先生,派人迎虛雲禅師至昆明圓通寺,将途經上海,留宿靜安寺。
虛雲禅師素有“禅宗泰鬥”之譽,生于清道光二十年,曆坐十五道場,重興六大祖庭,以一身兼承禅門五宗,法嗣信徒達數百萬衆,為無人不曉之高僧。聽說這樣一位大德師父将來上海,佛學院的學生們即使知道無法面見禅師,也足夠開心和激動……
月朗星稀,雲沙寺已到就寝時分。廂房内點了一盞油燈,印出一坐一卧兩個身影。
“史今哥哥,你知道虛雲禅師長什麼模樣麼?”許三多躺在被窩裡,眼睛亮亮的,充滿好奇。
“禅師今年已是七十有八,想必模樣是慈祥莊嚴吧。”史今笑了笑,目光從經書上擡起,伸手摸摸許三多的頭,“三多也想見見禅師?”
“嗯。”許三多幹脆趴卧着,像小時候聽史今講故事那樣望着他,“這段時日以來,佛學院的同學們都在談論虛雲禅師的種種傳奇,據說他修為和品德都是上上之人,身邊有鬼神自發恭敬護法。”
“世間多是神迹傳聞,可又有多少人關心禅師那些飽經劫難也不曾退失道心的故事?”史今微微一笑,“不過你們年紀小,對傳奇自然更感興趣。”
“史今哥哥也說我是小孩子啊。”許三多一癟嘴,臉頰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也?”史今失笑,“怎麼,袁朗還老拿這話逗你?”
許三多臉上莫名一紅:“他那人總不正經,史今哥哥不可跟他比。”
“哦?”史今淡淡道,“看來這袁朗不是個好人,你還是别和他來往了吧。”
“不是!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許三多聞言,急得一下蹭起來,“袁朗他人很好的,他……他……”
史今阖上手中經卷,微笑着看許三多面紅耳赤又手足無措地叙述袁朗的種種好,一直到許三多幾乎再說不出什麼、隻能挂着一臉擔心不能扭轉别人對袁朗印象的憂慮表情,史今終于笑着輕歎了一聲:“……緣啊……”
聽出那話中幾絲無奈和心疼,許三多扯了扯史今的衣袖:“史今哥哥……你怎麼了?”
“沒什麼。”史今溫柔地摸了摸許三多的頭,“……我隻是想,在我還能照顧你的時候,對你更好一些。”
許三多愣了愣,憨憨一笑:“史今哥哥對我已經很好了,比好還要好。”
“比袁朗還好?”史今淺笑。
許三多赧然。
“好了,不早了,快些休息吧,明早還得早起上殿做早課呢。”史今終究沒再多問,隻微微一笑,将許三多重新安頓着睡下。許三多閉上眼,身邊是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親人般的氣息,不禁很快放松進入了夢鄉。
看着許三多稚氣的安睡臉龐,史今微微一笑,輕歎口氣,站起身來,走出廂房,身影沒入濃濃夜色中。
……
萬籁俱寂,靜安寺内夜風無聲拂過,素衣青年不知從何處翩然而落,立在上賓廂房前。幾乎同時,門前刹那間現出兩位青袍白衣老翁,面容不怒自威,伸手攔住青年去路。
“——讓這位故人進來吧。”慈祥蒼老的聲音從廂房内淡淡透出,卻隻有外面三人能聽見。
素衣青年向兩位老翁合掌施行一禮,推門而入。門應聲阖上,兩位老翁便化為虛無般融入夜色之中。
安靜的廂房内,萦繞一股淡淡檀香之氣,清矍老者盤膝禅坐于榻上,雙目微斂。素衣青年站定,神色莊重,俯身拜下,直行叩首大禮。
老者仍是禅定之姿,緩聲開口,“你如今這模樣修得倒不錯,應如何稱呼?”
“弟子現用名為……史今。”素衣青年擡起頭來,正是史今,“虛雲師父。”
禅師終于擡眸望向座下青年:“找到他了?”
“是的。”史今微微一笑。
禅師輕歎一聲:“你若能繼續閉關精進修行,也不至虛度這麼多年,早已修為更上一層。”
“弟子無怨。”史今合掌禀道,“他前世于我有救命之恩,因果循環,弟子今生将這份情還清了,便能真正了無牽挂、一心修行。”
“若真如你說的這樣倒是最好。”禅師了然地微笑。
史今苦笑了下。
禅師靜靜注視了史今半晌,輕聲道:“你且說吧,來此何事?”
史今聞言,再度俯身拜下,重重叩首三次,然後直起身,肅容道:“求師父為弟子指路,讓弟子在未來那場浩劫中,能護他與他心愛之人平安。”
“那場浩劫,亦是因果循環,無可避免。”禅師默然一算,“你所護二人乃是心地良善之輩,其中那少年佛根深種,若能堅持行善積福、精進修行,不僅能免于浩劫之苦,亦于修行能成大器。可那位與他有夫妻因緣之人,今生本與他是陰錯陽差的緣分,作不成真正的夫妻,若二人今生執意要白首偕老,難免共沾浩劫,甚至為世俗所不容。”
“師父所說極是。”史今深深低下頭去,“所以弟子鬥膽,想借師父當年傳戒于我的師徒緣分,懇請師父為弟子指路,讓弟子能護他二人平安相守到老。而這也是……那孩子菩提道上最後需要了結的情緣。”說着,擡頭鄭重望向禅師,“弟子願用畢生功德,換他二人這段糾纏多生多世的姻緣能得善終。”
話音落畢,一室寂然。二人相對無言。
良久之後,禅師終是輕歎一聲:“你且拿紙筆過來罷。”
史今聞言大喜,連忙起身在廂房内找出紙筆,親手研墨,再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禅師提筆,略一思索,便在紙上龍飛鳳舞落筆寫下數行字迹,史今凝神于心中速記,每看完一行,那字迹便瞬間悄然消失,最後禅師寫畢,紙上隻留一片幹淨的空白。
“都記下了?”禅師看向史今。
“師父此恩,弟子沒齒難忘。”史今将紙筆歸于原處,俯身再度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