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師靜靜看了他半晌,忽道:“那孩子姻緣已定,你這情劫卻又何時才能解開?”
史今身形一頓,想了想,卻是苦澀又認命地微笑:“也許等他走到我無法企及的地方,我才能放心離開。”
禅師深深一歎:“愛不重,不生娑婆。本是自在,卻甘願作繭自縛……何苦,何苦?”
“是弟子不成器。”史今深深一拜,恭敬頂禮。
“去罷……”禅師輕歎,“你我有緣再會。”
史今再度叩首,起身推門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隻留廂房内一點油燈光亮,随風搖曳。
……
窗外一點星光,許三多午夜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看見史今和衣靠在床榻上,溫潤的面容在黑暗中更是不甚清晰。
“……史今哥哥,你還沒睡?”許三多揉揉眼。
“剛醒,有些睡不着。”史今替許三多掖了掖被子。雲沙寺窮困,廂房也不多,他二人來上海時便同住一間,以緻從外面回來還是驚醒了許三多。
“哦……”許三多翻過身側躺,枕着手臂,睡眼惺忪地望着史今,“史今哥哥,我剛才做了個夢,夢到你了。”
“哦?”史今微微一笑。
“我夢到……我們還住在山上那座寺裡……”許三多半夢半醒地望着史今,癡癡地笑,“……山中還是那麼甯靜悠遠,我在寺裡前院掃地,掃累了就拄着掃把回頭看……看見你站在大殿裡,一身白衣,在蓮花燭台上點了燈,照亮了菩薩慈悲的面容……我很喜歡,喜歡那個情景……都過了這麼些年了,我還忘不了……”
史今眸中微微一動,卻聽許三多繼續道:“……然後……”
“然後還夢見什麼了?”史今眸色溫柔,伸出手,想撫慰地輕輕拍拍許三多的背。
“我……我夢見……”許三多忽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史今看見他往被子裡縮了縮,遮住半邊紅了的臉,“……我夢見古寺大門忽然開了……袁……袁朗來接我,說要帶我一起走……”
史今伸出的手忽地停住,頓了半晌,然後緩緩落下。
“史今哥哥?”困意再度上湧,許三多眼睛又有些睜不開了,在朦胧的視野裡,看見史今靜靜凝望着自己。
——許三多很多年後想起,那時即将沉入夢鄉之際,仿佛聽到史今一聲輕歎:……我很早以前便知道,你終究是要跟他走的,我卻為何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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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是虛雲禅師離泸之日,知道這事兒卻又未能得見禅師一面的人們,都急急趕去碼頭,希望至少能遠遠遙望一眼,為聖賢送行。
“史今哥哥,我先走了!”許三多匆匆忙忙躍出雲沙寺大門,邊跑邊回頭向史今打招呼。史今笑着應了,立在中庭看許三多上了袁朗的車後揚長而去。
“袁朗哥哥,謝謝你今天能帶我去。”許三多坐在副駕座上,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這裡離碼頭有些遠,不知咱們什麼時候能到。”
“放心,開車還是很快的。”袁朗笑了,從後視鏡中看了許三多一眼,“你史今哥哥怎麼不同你一起去為禅師送行?”
許三多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史今哥哥一向淡然,修為也高出我許多,大概已不像我這般一股腦的熱情又沒啥意義地跑去看一位高僧。”
袁朗聞言一笑:“你這樣也不錯啊,小孩子就是傻傻的才可愛。”
“你又這麼說我!”許三多氣惱地别過頭去看窗外,小聲嘟囔道,“夢裡的袁朗哥哥比你好多了。”
“什麼?”袁朗耳力好,可沒錯漏關鍵字句,調笑道,“才幾天不見就這麼思念我,連夢裡都想着我?”
“偶然夢見而已!”許三多一下漲紅了臉。
“不用解釋了,我都明白。”袁朗故作歎氣,“都怪哥哥平時太忙,沒能好好疼你,想必你定是在夢裡圓了哥哥寵愛你的心願吧。”
“說……說哪兒去了啊!”許三多嘴笨,被袁朗這厚臉皮的不知羞說法急紅了臉,連忙将夢境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袁朗聽了,玩味一想,忽而笑了:“你不覺得……你這一路走來,從上山遇上你史今哥哥,再到他帶你離開古寺來到上海……怎麼看,都像是為了讓你來此與我相遇啊。”
許三多愣了半晌,臉上炸紅,卻又無奈可氣地笑了出來:“你……你真是……!”
袁朗大笑,加快車速朝碼頭駛去。
……
抵達目的地時,碼頭邊已是比肩接踵、人頭攢動。袁朗避開人群将車開到高處,搖下車窗,向許三多笑道:“這裡視野不錯,你這樣的小個子也不會被淹沒在人潮中了。”
許三多瞪了袁朗一眼,已是習慣他這般捉弄自己,索性不答話,隻探頭朝碼頭邊望去——
一艘普通客輪的甲闆上,站着一位清矍老人,他雙手合十,向岸邊送行的衆人微笑行禮,慈悲莊嚴的模樣竟與許三多想象中相差無幾,然而奇妙的是,有那麼一瞬間,許三多仿佛看見禅師目光掃過人群時直直看入了自己眼中,帶着幾分探詢,卻又溫暖祥和。末了,禅師低頭向身邊那個穿着中山服的青年說了幾句什麼,那青年擡眼看來,背着光,壓低了帽檐,看不清模樣,許三多卻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震懾。
“怎麼了?”袁朗本是靠在駕座上休息,轉頭卻看見許三多僵直了背脊,也沒多想,很自然地伸手在他背部從上而下撫過,直到許三多輕顫了下回頭,才發覺這個動作似乎超越了界限。
“沒事吧?瞧你看呆了似的。”袁朗收手,笑着将話題帶開,掩蓋了略微尴尬的氣氛。
“……沒,沒事。”許三多在副駕座上坐好,有點兒局促,“客輪已經走了,我、我們回去吧。”
袁朗颔首,沒再多問,發動車子駛離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