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戰争的陰影下從萌芽直到盛放,人們繼續小心翼翼地尋找安身立命之所,然而卻未曾料到,戰争之外,另一場浩劫正悄然席卷全球——那正是下個世紀人們談之色變的“西班牙流感”。
不需要炮火和硝煙,來不及宣戰或抵抗,這場疫情的爆發奪去了4000多萬人的生命,甚至讓一戰這個死亡幽靈相形見绌。以往的流感總是容易殺死年老體衰的人和兒童,然而這場疫情卻使20到40歲的青壯年人同樣成為了死神追逐的對象。美國,法國,英國,意大利、西班牙、德國、非洲,印度,俄羅斯……不論國家強大或弱小,在這場災難前同樣平等而渺小。
起初,上海的人們膽戰心驚地遙望大洋彼岸的災情,然而自3月伊始,這場流感随着歐美侵略軍的人員更替也來到了中國。自廣州至東北,由上海到四川,疫情一波又一波地蔓延……學校停課,商店歇業,人心惶惶,生活籠罩在恐懼與不安之中。
靜安寺佛學院也終于在此時宣布停課,許三多留在雲沙寺裡,在住持的帶領下,和師兄們一起勤于寺内事務,并開始為這場可怖的疫情籌備祈福法會。從讀誦《華嚴經》、《大佛頂首楞嚴經》,到三步一拜禮敬諸佛,以及點供蓮燈、施食放生……惟願一切功德普利世間衆生,
不分國家,不分貧富,都能早日脫離這場疫情災難的折磨。
……
月光如水,一天的勞作總算到了休息時刻。雲沙寺梧桐樹下,許三多坐在石凳上,微不可聞地輕歎了聲。
“累了?”史今行至許三多身後,聲音比夜色更柔和。
“不是……”許三多回頭看了史今一眼,又垂下眸去,“隻……隻是有些……洩氣。”
史今在許三多身側坐下,沒說什麼,隻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史今哥哥……”許三多終于歎出聲來,“我……我覺得自己努力得不夠。這麼重要的祈福法會,是為了所有世界上被疫情病痛折磨的人。但在祈願時,我覺得……我其實并不能做到完全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中國,英國,意大利,俄羅斯,美國……對于遠在大洋彼岸的人,完全陌生而遙遠的人,究竟我們能對他們付出多少分的心意呢?終究還是和自己的同胞、自己的親人朋友有區别的吧。”
史今微微一笑,并不作評,隻道:“休息一下吧,來。”說着,便扶着許三多躺下、讓他頭枕在自己大腿上。
許三多閉上眼,發出滿足的輕歎,自被收留那天起,史今總是能給予他最大的溫柔與暖意,甚至超越了童年父母給予的那些模糊回憶。
史今溫熱的掌心貼上許三多阖上的眼:“三多,我們來做個想象力的遊戲吧。”
“嗯?”
“噓,别說話。現在,請在心中想一位你最重要的人。”
許三多愣了愣。一開始,腦中躍出的是史今,然而下一瞬間,卻有一個名字更為強勢的躍上心頭,讓人無可回避,卻又帶着一絲膽怯的喜悅去接受——“袁朗”。
“……有一天,這個人離開你,去到大洋彼岸一個遙遠未知的國度。而你,因為一場突來的重病,完完全全忘記了對方。而他,無法回到你身邊,也同樣忘記了你,卻在那個遙遠的地方遭受戰争和病痛的折磨、艱辛而痛苦地生活……有人從遠方帶回他的消息,然而你聽後卻隻生出一份對苦難中的陌生人的感慨和同情……你思量着,覺得這個人确實可憐,你誠心為他祈願平安,但他畢竟不是你所親近之人,所以你無法對他付出百分之百的心意……從此以後,大洋彼岸的那個人,與你,就在這樣互不相識中了此餘生……”
随着史今的描述,許三多閉着眼,袁朗與自己代入想象之中,不可思議的痛苦與悲傷重重敲擊心懷。
掌心一陣溫熱的濕意,史今柔柔一聲低喚:“三多?”
“我不要那樣……”眼淚順着臉頰,從史今手心淌過,許三多啞着嗓子低低道,“我不想忘記他……就算忘記,我也希望他平安順遂……如果他遭遇了那樣大的苦痛,我卻不知道,或者将他看作一個陌生人而不能全心全意為他祈願,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知他說的是誰,史今心中輕歎,指尖拂去許三多的淚痕:“人死并不如燈滅,我們會不斷轉世……從算不到盡頭的天地之初以來,已無從計量我們在這個輪回中轉生過多少次、遇到過多少人……今生我們最親密的人,來生便不複記憶形同陌路。走在路上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上一世,或者很多世以前,都曾是我們最親密的人。他們也許曾是我們的父母、愛人、子女、摯友、恩師……我們的靈魂從未改變,卻隻因今生外貌迥異、不記得前生,便疏遠甚至相互憎惡……可若細細思量,我們與今生的陌生人,就如同剛才我所說的比喻一般,曾是那般放在心尖上的人,隻因轉世而不認得彼此。這樣,你可還會認為……遠在大洋彼岸的人并非我們的同胞或親近之人?”
許三多愣了下,随即緩緩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