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龍華孤兒院初次會面後,趁着在上海的時機,袁朗進一步加強了與熊希齡的合作。
與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铮不同,袁朗雖不缺鐵腕手段,但向來認為僅憑武力難以維系長治久安,唯有和平與民心才是穩固政權之基。
在遇到許三多以前,采取哪種路線對袁朗而言隻是一種政治手段,但在認識許三多後,他的想法卻在悄然改變……當他站在昂貴的法國地毯上,感受着麻列木質壁爐帶來的暖意,和社會名流觥籌交錯時,他與他們握手,那些保養得宜的手,總會讓他想起身着褪色棉衣少年手上的凍瘡。當大雪落下,名流們在别墅窗前談笑風生,他卻透過熱氣熏得起霧的窗,望見雪地中奔勞的平民,他們有的甚至衣難蔽體,卻扛着沉重的貨物,雙腿深深陷進雪地裡……袁朗幾乎可以想見,他們腳上的凍瘡是多麼更為可怖……
因為許三多,他無法再忽視這些以前看不見,或者說,是他這個階級根本不會去注意的事。
于是,袁朗頻繁地與熊希齡攜手,緻力于社會慈善與倡導和談,通過資助孤兒院、興辦民間教育、改善民生等舉措,獲得了越來越多商界、文化界、教育界知名人士的認可。這一切自然也為皖系軍閥的社會聲望注入了新的活力,兩人的合作如同一股清流,悄然滋潤着動蕩不安的時局。
段祺瑞在收到袁朗的信報後,對此成果甚為滿意。面對直系與奉系的步步緊逼,段祺瑞不得不尋求新的盟友以圖東山再起,一方面安排徐樹铮秘密聯絡孫中山,探讨合作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看重袁朗在民間獲得的影響力,故而再書一封密信,由袁朗經熊希齡引薦,從社會民望角度繼續接觸孫中山一派。
許三多原本不知道袁朗做的這些大人的事,以前每次見面,袁朗總會給他帶一些各地乃至國外的小零食,把他當小孩子一般寵,不讓他多操心什麼,但當許三多過完冬月生日,來年春天再見到袁朗時,袁朗開始教他一些時局時事,并邀請熊希齡在龍華孤兒院會面時,把許三多也叫上。
許三多起初不太能聽懂,他的世界太小,而他們聊的那些離他太遠,但是袁朗不讓他走,就是要他聽。
許三多從不對這樣的時間感到煩躁,他聽不懂就誠實地接受自己的不懂,袁朗讓他聽他就全程認真去聽。他的記憶力極好,聽到的一切如閱讀佛經一樣過目不忘,他把聽的記下來,得空了就慢慢思考,慢慢去想。
許三多想,這和他們修學佛法是一個道理。釋迦牟尼教弟子們要“聞、思、修”。不懂的事情,先多聽多看,先跟着别人學,然後自己思考,最後去實踐修證。
每個人因為自身經曆不同,思考問題的角度也不同。許三多學的最多的是佛法,烙印在骨血之中,所以想不明白的時候,他開始試着用佛法去分析自己遇到的問題。
這一天,一份《晨報》被擺在了許三多面前,報紙上醒目的位置寫着西伯利亞發生了□□:蘇俄烏拉爾河兩岸,1500平方英裡的地區,久旱成災,土地幹裂,莊稼顆粒無收,幾千萬居民“拔野草,割樹皮,制成草面包以充饑腸”,盡管政府全力救災,餓死病死者仍不計其數。有的地方90%的牲畜都被吃掉了……
許三多閉了閉眼,心裡默念佛号。一邊聽得熊希齡與袁朗正在分析局勢。
“袁上校,這西伯利亞□□,局勢嚴峻,可咱們北洋政府與蘇俄新生政權尚未建交,加之國内亦災荒頻發,中央對此恐怕是無心也無力啊。”熊希齡眉頭緊鎖。
袁朗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此事的确棘手,外交局勢敏感,但眼下共産國際和蘇俄政府正在和孫中山先生接觸,促進兩黨合作和國民黨改組,這關鍵時刻若漠視鄰邦百姓的苦難,亦有損和平之浪潮。”而孫中山正是現在皖系需要争取的支持力量。
“那民間社會呢?”熊希齡沉吟,“若我出面,以民間社會的立場,發起一場赈災倡議,可妥當?畢竟,百姓于苦難的共情,不會因為國界而有所阻隔。”
袁朗颔首:“先生此言甚是。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畢竟民間力量有限,且需避免引起不必要的□□。”
二人就國内外局勢層層分析,許三多也聽得入神,忽聽袁朗叫他——
“三多,你有什麼看法?”
似是随口一問,按理說,大人物之間的對話,是輪不到許三多這種身份的人開口的,但袁朗偏偏問他了。
這似是一種考教,許三多還隐約理解到,這似乎也是袁朗有意讓他在熊希齡面前有所表現。許三多無意于鑽營權術獲得大人物的垂青,但他是袁朗帶到熊希齡面前的,他不想給袁朗哥哥丢臉,所以低頭認真思索。
袁朗就這麼安靜地等,絲毫不催許三多,熊希齡是明白人,自然也不置可否。
“……阿彌陀佛,西伯利亞之荒災,但凡有良善之心的人,都無法漠然視之。”許三多終于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向兩位前輩緻意,“三多對于政治了解得不多,隻是我的朋友成才,他經常向我提起他正在學習的共産主義思潮,他說就是從蘇俄那邊傳過來的。”
想起成才每次來雲沙寺找他,激動得眼睛發光,勾着他的脖子,非要讓許三多聽的架勢,許三多就忍不住抿出笑意。
“成才說,共産主義倡導的,是一種人類最理想的社會制度。”許三多回想着成才甯願挨他爹揍都要去和工人們一起學的内容,試着用自己的話表達出來,“人人都能安居樂業,人人都能吃飽穿暖,每個人都認真對待工作且熱愛生活,而且……”許三多頓了頓,不知該不該繼續說。
“但說無妨。”袁朗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而且……”許三多咽了下口水,小聲道,“而且到了那個時候,所有階級差異都被消滅了,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了。”
說完,見袁朗和熊希齡并無不悅之色,許三多膽子便又大了些。
“而佛陀的教育,也是為了消除人心的階級差異。”許三多邊思考邊繼續,“佛教不認為衆生隻能匍匐在神鬼腳下,更不認為人是由神創造的。衆生皆有佛性,不論男女老幼,貧窮或富有,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隻要好好修行,讓我們本具的智慧重新發光,人人可以成佛。佛不是神,而是世間的覺悟者,和我們的來時路一樣,所以不僅人人平等,成佛以後我們和佛也是平等的。”
“共産主義雖然和佛法有所不同,但卻是我所知道的,現在世界上唯一一個提出人人平等的思潮。”許三多抿了抿唇,臉頰上顯出酒窩,“雖然我沒有深入去學習過,但是我也很喜歡成才描述的那個未來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勤勞而快樂,大家都過得很幸福。這很像《彌勒下生經》裡所描述的……很多很多年後,彌勒菩薩從兜率天宮,下生到我們世界,示現和釋迦牟尼佛一樣的八相成道,廣度衆生,當彌勒菩薩出現時的世界,就很像共産主義描述的人類社會最終的樣子——人人生活和美,豐衣足食,幸福安康。”
“成才說,共産國際就是基于這樣的理想建立的,蘇俄正在緻力于傳播這個思想,幫助更多的國家朝這個理想前進。”許三多合掌,“所以……如果共産國際能夠讓更多人加入到這個消除人與人之間差異的奮鬥中來,對整個世界,特别是那些苦難中的人民,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麼?他們在為了這麼偉大的目标努力,現在他們國家的人民受災,我們如果可以支持他們,是不是……也是在支持我們自己朝着讓所有人更平等幸福的目标前進呢?”
袁朗和熊希齡聽許三多說完,見這少年幹淨的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們,不禁相視一眼,都笑了。
袁朗覺得許三多剛才的解讀實在很有意思,他突然有個想法——如果再給許三多一個更深入的問題,他會如何回答呢?
于是就在許三多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時,袁朗抛出了新的問題,盡量用許三多能聽懂的方式講給他聽:“理想是崇高而美好的,但是執行這個理念的人,都各有自己的政治考量。雖然理想是消除一切差異,但是國與國之間除了互助,也存在着競争。如果我們對他國的支援,成為了我們以後的障礙,那麼我們現在該不該邁出這一步呢?”
許三多微微睜大了眼,似乎需要花一些時間去理解和消化袁朗的問題。
熊希齡暗暗搖頭,覺得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平民少年來說太難了,開始想如果許三多答不上來,自己該想些話題不着痕迹地岔開,好讓場面不至于尴尬,雖然以許三多的年紀,就算答不上來也沒什麼不妥。而袁朗卻興緻勃勃地看着少年思考的樣子,似乎一點都不覺得他會就這個問題無話可答。
半晌之後,許三多終于擡眼:“之前袁朗哥哥送我上佛學院,我在那裡學到了關于佛陀的堂弟,提婆達多的知識。”
“提婆達多?”袁朗笑道,“我知道,據說是佛教裡的大惡人,屢次謀害釋迦牟尼,專門和釋迦牟尼作對。”
許三多點頭:“小乘《阿含經》上講,提婆達多是極惡之人,佛教中最重的五逆之罪,他就犯了其三,所以現生堕入阿鼻地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