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學院這麼忙,哪有時間逛啊,哥哥。”許三多呲着白牙。
“喲,讨饒的時候不叫袁朗,又叫哥哥了是吧?”袁朗逗他。
許三多抿着筷子笑:“哥哥是袁朗,袁朗也是哥哥,怎麼叫都不錯。”
“就你機靈。”袁朗也笑了。
此時秦淮河畔微風中,夾雜着淡淡銀杏葉香和河水的清新,遠處山巒在夜色中若隐若現,又有其他畫舫上歌女和着琵琶的吟唱聲傳來,讓人心曠神怡。
二人在惬意的相處中,漸漸收了笑。
“我們已經快兩年沒見了。”袁朗握住許三多的手。
“嗯……”許三多眼前有些模糊,他憋了憋,眼睛一眨,還是掉了一顆小珍珠。
袁朗将他的手握得緊了些:“時局不定,不知這次回去又将面對什麼,又會絆住我多久,什麼時候才能來看你。”
許三多沉默,有些傷感,卻又想起他這兩年在内學院學到的,複又向袁朗笑起來:“慎莫念過去,亦勿願未來;過去事已滅,未來複未至。當下于此時,如實行谛觀, 行者住于斯,安穩無障礙。”
“好一個當下于此時,慎莫念過去,亦勿願未來。”袁朗眼中漫上笑意,“那許三多,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把握當下?”
許三多怔了下。
袁朗的掌心燙着他的手:“今晚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好嗎?”
秦淮河的歌聲遠去了,連風聲,水聲,銀杏婆娑之聲也靜了下去。許三多隻聽到自己的聲音,聽到自己說——
“……好。”
回答得堅定,等到了袁朗在江甯的住處,許三多才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
“許三多……”燈光昏黃,袁朗站到了他身後。
“那……那個……”許三多說話都不利索了,“我、我給你的觀音吊墜還在嗎?都一年多了,我、我幫你看看那紅線需不需要重、重新換一根。”
袁朗一頓,便安靜地俯身靠過來:“好,你……看看。”
許三多從袁朗領口挑着那根紅線輕輕拉出來,發現上面的結重新系過了,不是他熟悉的方式。許三多詢問地看向袁朗:“是我之前系得太松了麼?”
袁朗垂眸看了下觀音吊墜,從頸上摘下來,遞到許三多掌心:“你和菩薩救過我的命。”
許三多一愣。
本不想讓他擔心,但袁朗忽然想,告訴他也好,人在這個世間,愛和思念,本就是帶着重量的,而每一次的相逢,也跨越了千山萬水。
當許三多聽到那些驚心動魄,那隻差一寸的子彈時,他再也忍不住,伸手緊緊抱住了袁朗,過了很久才放手。
燈光和夜色下,袁朗的手撫上了許三多的臉頰,當他想繼續前進的時候,許三多微微躲開了。
“你等我一下。”許三多紅着臉出去,小心地将菩薩吊墜放在了外間桌子上,然後再轉回來,關上了門。
“現在……現在可以了。”他的聲音很輕,他終于做好了一切準備。
袁朗關了燈,靠近許三多,開始鄭重而珍惜地拆一封信,這是一封從許三多十四歲開始,向他寫了六年的信,如今袁朗終于可以拆開信封,仔細閱讀裡面雪白的信紙。
袁朗曾經看過,許三多很白,如今在全然暗淡的夜色下,更是潔白得像一個初生的世界。于是他近乎虔誠地吻,這個世界就暈染開了一片一片的梅花。
在梅花盛開的時候,許三多感覺到無措,他伸出手,想抓住點什麼,細瘦的手臂如同黑夜裡無助的枝桠。
于是袁朗來握他的手,然後下巡。許三多閉上眼,感覺有一顆珠玉般的水滴,在緩緩流淌,然後水滴落在湖面,波心蕩漾。
許三多升起了一面小小的棋幟。袁朗笑了,撥弄風鈴一般逗那棋,小棋顫巍巍地,風鈴聲卻從許三多口裡意了出來。
不多時,棋幟頂端冒出泉水,汩汩流淌,袁朗一掬,便是滿手清澈。
許三多捂住眼睛。
“……看着我,許三多。”袁朗叫他的名字,許三多微微移開了手臂,卻被眼前的情景震住。
袁朗終于放出了他那匹烈性難馴的野馬。那是一匹紫紅色的烈馬,脖頸上有暴突的筋脈,它野性難馴,意欲橫沖直撞于無垠之地。此時這匹烈馬抵着許三年小小的棋幟,那棋幟看起來便更加可憐。
“我……”許三多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袁朗笑了,親吻他的額頭:“不要對沒做過的事說不行。”
于是袁朗重新扶正那面小小的棋幟,令它上升。而烈馬開始慢慢巡視它的領地,在山丘之間找到那處洞府,意圖探尋,可狹窄不得其要。于是換來袁朗的紙骨,尋找洞府中的細流。
??
被袁朗攪亂的漣漪,一圈圈漾開,許三多無法自抑地哽咽出笙,于是袁朗又去親吻他,安撫他,然後在他秋雨綿綿時,烈馬終于掙脫約束,如萬丈飛流直下,疾馳入了紅塵。
少年瞬間渲染一身霞光,風鈴聲更大了。
“噓……”袁朗憐愛又好笑地輕輕捂住他的嘴,“小聲點兒,窗還開着呢。”
許三多艱難地點頭,袁朗歎息着吻他,可那烈馬在縱野奔騰,似有永不知疲倦的力量。許三多閉着眼,他的天空爆裂,有巨浪打下來,将他徹底淹沒。他想起平生所見過的每一場雨,都沒有今天這樣天崩地裂。
感謝黑夜,它像帷幕,遮蔽了一切,讓許三多可以盡情抖落山巅的白雪。
白雪盡數落在袁朗掌中,它們像許三多一樣,無垢地來到這個世上,卻讓袁朗火焰般燃燒,必須讓許三多容納他全部的暴雨和奔流。
風鈴已經發不出聲音,小小的棋幟脆弱地晃着,許三多像寒夜裡被火包圍的梅花,開了一簇又一簇。
許三多迷迷糊糊喊袁朗,又一疊聲地喊哥哥……袁朗說,讨饒的時候不叫袁朗,又叫哥哥了是吧?
暴雨一重又一重。窗化作秦淮河上不歸的畫舫,帶着船上的人回到原始和蠻荒。
激越之流迸設的最高處,萬籁俱寂,他們被抛入雲端,一起灰飛煙滅,又化成春雨,落回人間。
兩個人一起,在人間重生,然後向對方伸出手,緊緊握住,像兩條孤單已久的河流,終于相遇,相視而笑。
“感覺怎麼樣?”袁朗撫過許三多的額頭和發荏。
“還……還行。”許三多的聲音有些啞。
“什麼叫還行啊。”袁朗笑着揉他的發荏,“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想聽到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
許三多被他的說法逗笑了,笑得眼睛在黑夜中也有碎光。笑夠了,他停下來,認真地看着袁朗。
“袁朗,你很好。”許三多說,“我們一定積累了多生多世很好的緣分,所以,才能這樣在一起。”
袁朗頓住,有酸澀的暖意從胸中蔓延開來,他握着許三多的手,将他拉入懷中。
“……許三多,我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才能在這輩子遇見你。”袁朗輕歎,用唇貼近許三多。許三多仰起頭,抱住他,全然接納這個比他肩膀更寬厚的男人埋在他懷中……
窗外群山和星辰隐沒。今夜,我們從未如此眷戀人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