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讓心思永不見天日是很難的。
尤其是第二天,埃裡克發覺憐奈對他的态度變了。她看着他時下意識地皺眉,說話時更注意他的表情,似乎在分析思考着什麼。
這些行為變化都很微小,但在埃裡克看來卻很明顯……因為他一樣忍不住關注她。
埃裡克猜着憐奈是怎麼了——那天他悸動後的逃避太明顯……被自己養大的孩子躲避應該很不好受吧?
埃裡克目光暗淡了下去,他自然很在乎憐奈的心情,可為什麼他在愧疚無措之餘,心裡還有一絲隐秘的快感呢?
如果憐奈心裡也一樣不是滋味,是不是能證明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不輕,至少比他原先想象的更重一些。
不過憐奈的異常沒能持續太久,畢竟埃裡克接下來的幾天一切如常。其實憐奈也有多次張口想問點什麼,但最後沒問出口,就像她當初收留埃裡克時沒問來處一樣,憐奈依舊堅信要允許秘密的存在。
她還真是一貫地貼心啊……埃裡克既慶幸又失望,他确實想隐瞞的,但憐奈怎麼能不問?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憐奈已經知道了,但她打算冷處理。因而埃裡克産生了一種沖動,他想把自己的心思寸寸剖開,血淋淋地丢到憐奈的面前,逼迫她在遺棄與接受中二選一,不能有任何折中的選項。
這種想法近乎自虐,無異于自取其辱,因為在埃裡克看來他隻可能得到一個結局。
但這樣的話,至少憐奈沒法對他的心視而不見了,不是嗎?
埃裡克為這個念頭興奮又忍不住唾棄自己,最後隻能盡力把它按在胸膛裡,不讓它破土而出。
但潛滋暗長的心意仍然在一日日堆疊,一日日傾斜,似乎隻要有輕輕一絲助力就要無法挽回地倒塌下來,極有壓迫感地讓人再也喘不過氣。
災難真正發生在埃裡克成年的那一天。
憐奈平常不算是個很注重儀式感的人,但她那天饒有興緻地準備了很多,甚至還從她的酒窖裡拿出了一瓶度數不高的果酒。
以前憐奈隻在朋友聚會時稍微喝一點點,她們每幾年會選其中一人的住所作為聚會場地,比如說上一次的位置就是知予的家。
埃裡克對她們的上一次聚會印象深刻,因為那天憐奈直到深夜才回家。不過他已經不是總懷疑自己被抛棄的小孩了,他知道憐奈會在之後把那天的時間補回來。
……
其實關于災難發生前的細節,埃裡克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喝了果酒之後,他聽到憐奈說了什麼。
憐奈大概沒說什麼過分的話,無非就是隐隐透露着仍然把埃裡克當小孩的意思。可這話落在埃裡克的耳朵裡卻異常刺耳,無法忍受。
“憐奈姐姐,”埃裡克站起身走到對方面前,口中把姐姐這兩個字咬得很重,意味不明,“你概念裡的孩子,會做這樣的事嗎?”
埃裡克的身體前傾,幾乎要把憐奈整個人都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中,雙手本想按住她并不寬闊的肩膀,卻停頓一瞬,最終落在其後的椅背上。
憐奈沒想到這種情況還是出現了,埃裡克真的對她極其不滿。
上次聚會時她與相蔔命說起水晶球的事,對方告訴她占蔔是不可能出錯的,不管憐奈算的是什麼,都最好重新考慮一下。
憐奈跟她說了詳情,想證明情況應該沒那麼糟,但相蔔命表情更不容樂觀了:
“憐奈說的事再算一遍估計也還是這樣,多看看以前魔女的事例就知道了,很多都會出意外的。”
回家後憐奈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裡。她最開始還是更願意相信兩人的關系,但不久後的某天,埃裡克忽然毫無預兆地躲着她。
雖然隻有那一次,也足以讓憐奈明白占蔔的結果不是毫無根據的。
而現在,埃裡克自上而下地俯視着她,講出的話語字字帶刺,火藥味幾乎藏不住了。
“就這麼讨厭我嗎?”憐奈歎了口氣,還在試圖和對方好好說話,“可你的做法不可取,我想控制住你并不困難。實際上我們可以聊聊……”
埃裡克被她氣得心頭又竄上來一團火——這話是在給他台階下,要他把所有意願咽回去嗎?到了這份上,他真的要懷疑對方是在裝作不明白了……他的心思原來這麼上不了台面。
他不打算再采用模糊的行為動作了,到頭來還是得用最直白的語言:
“憐奈你還要裝傻嗎?”埃裡克的右手虛虛環住憐奈的脖頸,帶來的感觀卻比真正掐住更暧昧詭異,“埃裡克愛你……你撿回來的這個小怪物恩将仇報地愛慕你!”
“告訴埃裡克你的選擇……你一定會抛棄他的是不是?”
說實話,這時候憐奈的大腦已經有點宕機了,這段話屬實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在憐奈的概念裡“愛”應該是溫柔而積極的東西,為什麼埃裡克表現得這麼絕望?
于是她隻能反複念叨着這個字,徒勞地想理解它的定義。
“是的,愛……”埃裡克嗓子有點啞,憐奈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但他不知道怎麼向對方解釋。現在的情況下,除了被接受,對方的一切反應都隻能加劇他的痛苦。
“是什麼樣的愛?對于家人的?”憐奈剛問出口就覺得不對勁,如果是這樣埃裡克根本不需要掙紮質問。
經此一問,埃裡克反倒平靜了下來,他優雅緩慢地執起憐奈的手,引導着對方按在他的心口:“是你想要這顆心,埃裡克都能為你挖出來的愛……憐奈能明白嗎?”
……
憐奈聽出來了這是男女之愛,但離真正理解還差了點什麼,她發覺事态越來越偏離自己可控的範圍了……
她決定先逃避一下,這當然不能解決問題,但能給她留出時間思考。
埃裡克攥着手掌,沉默地讓開了。不過他眼裡的執念沒有消失,昭示着剛才的場景随時可能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