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竅流血,全身的每一寸經脈都像是被人捏斷,痛不欲生。江宗華半跪于地,整個身子挂在劍上,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吹倒。
“江宗華啊江宗華,想不到吧,你努力了大半輩子,臨了,還是沒法飛升。”
江宗華噴出一口黑血,狠狠地盯住來人,“丹霞……”
丹霞長老踱步而來,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說道:“詫異嗎?江宗華,你去蓮台山求來忘情丹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我會在這丹藥裡頭下情蠱呢?”
江宗華咬牙一刺,手中的劍卻被丹霞輕易打掉,當胸一擊,他口噴鮮血仰倒在地,而山河就落在身側。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山河,卻被丹霞踩住手掌,一下下地重碾着。
丹霞陰笑道:“你自己數數,這二十三年來到底吃了多少顆忘情丹,才修成無情道的?不多不少,正好九百九十九顆,剛好夠這情蠱發作!你不讓我當門主,好啊,那你也别想飛升!”
他手背的皮膚被蠱毒沖破,在丹霞的鞋底變成一攤血水。情蠱與無情道相克,錘煉四十年的真氣如今成了奪命的刮骨刀。江宗華氣息減弱,胸膛似乎不再起伏,唯獨一雙眼睛狠瞪着丹霞,“你、死……你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自乾坤袋中沖去一縷殘魂,攜着一道沖天的火光殺向丹霞,逼得他連連退去。霎時間,這片山林被怒火所吞噬,大有颠覆之勢。
赤色模糊了他的視線,不知是血,還是這火光。江宗華偏過頭去,伸出血肉模糊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向那抹身影夠去。一滴遺淚破開無情道,自他眼中緩緩落下,嵌入無聲的痛苦之中。
“銀玉……”
殘血流盡,入土三分。他的手無力垂下,重重砍落在地。隻聽一聲脆響,原本圈在他腕骨處的玉镯徹底碎裂,露出二十三年前就斷裂的碎痕。
一縷殘魂回頭,隻見他眉目染血,死不瞑目。
活生生痛死了。
她的阿渙,在她面前活生生痛死了。
殘魂說不出話,流不出淚,隻能向丹霞憤怒地攻去,拼命地為他厮殺着,掌中烈火再盛,也照不出一條生路。神仙骨,飛升命,偏偏淪為齑粉,她怎能不恨?
“恨我?憑什麼!”丹霞血目一瞪,面目逐漸扭曲,“要怪就怪他長了一張該殺的嘴,當年他敢出言頂撞我,就應當想到有此下場!”他表面閃躲,實際逐漸逼向江宗華的屍體,他抓住時機,手中運陣,将乾坤袋絞成碎片。
火勢逐漸弱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赢了。丹霞看向那逐漸沙化的殘魂,落井下石道:“你在這乾坤袋中躲了二十餘年,躲累了吧?所幸今後也不必再躲下去了,因為,”丹霞指向江宗華的屍體,滿目戲谑地笑了起來,“仙君飛升啦!”
殘魂憤怒地張開大口,欲劈向他的天靈蓋,烈火灼燒,扭曲了她的面容。然而就在劈到丹霞的那一刻,滔天焰火轉瞬成空,殘魂徹底沙化,隻剩殘礫微燼。此時赤風襲來,助其最後一力,将這千萬顆砂粒打向丹霞。
丹霞長袖一揮,将沙土甩于身後,隻是揉了揉眼。他走到江宗華身前,起陣風化了他的屍體,連同那碎玉一起燒得灰飛煙滅。灰燼之中唯獨留下一條左臂,怎麼燒也燒不幹淨。
丹霞撿起那條手臂,勾唇笑道:“蓮藕臂,原來如此,那小兒原是這麼來的。”他欲拾起山河,而山河有靈,幾次都重落地面。他無奈之下,隻能開陣來鎮住劍意,這才拿起了那把劍。
他借以山河之力,向天吼道:“昆虛遺令,殺妖人,除禍患!昆虛遺令,殺妖人,除禍患!”
九霄劍意騰空而起,山河一瞬飛入空中,于金日之下發出铮铮劍鳴。丹霞之聲随劍鳴而至——
“上乘天道,法随昆虛,葉川已死,妖患待除!”
江破雲望見那象征仙君飛升的金日,隻勾唇一笑,偏頭看向葉闖,手中再次掐訣。葉闖緩緩睜眼,隻覺渾身麻痹,思緒逐漸回籠。丹霞餘聲微歇,直直刺進她的耳朵裡。
金光中開,葉川的屍體自空中緩緩降下,直直砸向羅刹台。
葉闖不可置信地偏頭看去,渾身如墜冰窖。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她全身僵直,悲痛得哭喊不能,過了很久,直到她讀明白了“葉川已死”是什麼意思,才狼狽地爬起,發了瘋地撲向葉川的屍體,崩潰地哭喊起來。
“爹!爹你怎麼了,你醒來看看我,你看看小闖!你看看小闖……”
淚水決堤,穿過他胸口的血洞,直直打落在地。那一瞬間,她愣住了,看向他眼角的皺紋和微揚的嘴角,更加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哭得猛烈。
曾幾何時,這具身軀為她添衣盛飯,為她遮風擋雨,如今卻沒有任何溫度。她好委屈,好難過,她知道那個總是對她微笑的爹爹,那個慈眉善目溫言細語的爹爹,再也不會給她捏糖人,帶她抓蟋蟀了。
羅刹台起風了,是從後山吹來的,又像是從童年吹來的。那時,葉川把年幼的她扛在肩頭,讓她去夠樹上的酸棗。葉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青的紅的通通都摘下來,就要往嘴裡塞。葉川攔住她,把青酸棗挑出來丢進嘴裡,說道:“小闖摘的青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在那個青蔥的午後,他們坐在後山的小山丘上,吃着摘來的酸棗,看着腳下叢生的青草。那一瞬間,風又吹來了,她聽見葉川說:“小闖,江湖上到處是血雨腥風,哪比得上家好。你看這後山,有山有水還有酸棗吃,外頭就不一樣了,吃個饅頭還要錢呢。”
她不滿地嚷嚷着,“可是就沒人陪我玩了!”
葉川哈哈大笑起來,“那爹爹陪你,爹爹陪小闖玩。”
他的音容笑貌依舊,與眼前這具殘破的屍體相重疊,又是何等凄涼。葉闖大腦一片空白,隻機械地重複着同樣的話,隻是無論如何也搖不醒她的爹爹,掩不住他胸口的空洞。過了很久,興許是片刻,她終于鎮靜下來,用力擦去将要溢出的淚水。
他的白發在眼前清晰又模糊,重現數次,還是被眼淚所淹沒。一道光灑下,靜靜地照着他的面龐,那光斑一晃一晃,像是幼時的搖籃,輕輕地搖出一首童謠。輕柔的歌聲中,她看到葉川那含笑的目光,還有一個女子模糊的身影。
大腦刺痛,回憶被人撕成碎片,她低頭看去,葉川的屍體逐漸沙化,懷中的重量越來越輕,連同血迹一起消散而去。葉闖沒有大喊大叫,隻是靜靜地、木然地目送他的離開,心底酸澀,像有一把鈍刀,一下下擦過累累的傷痕。
葉闖努力向空中夠去,卻終是一場空,隻剩一根青羽,落于她的懷中。
“可是爹爹,我後來嘗過了,青酸棗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