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麼?到底為什麼?
是什麼讓他們硬扛被業火腐蝕之苦,是什麼支撐他們打敗比自己強大百倍的敵人?
她看向擋在自己身前的百姓,看向那個護住自己的女子,即便死亡如劍,馬上就要貫穿他們的喉嚨,他們也毫不動搖。
這些人又是為何,要以一己之力護住一個非親非故的人?
不為信仰,不為錢财,不為高官厚祿,不為名垂青史,沒有企圖,沒有堅守之物,義無反顧地選擇與一個妖人同死。
她不明白。因為她并沒有對每一個人有恩,也無需他們的報答。百姓如此,八怪如此,爹也是如此。
她護住心髒,緊蹙眉心,躁動的靈力同混亂的情緒一同翻攪,翻雲覆雨,片刻不息,如同浸了水的棉布,一層一層蒙住她的口鼻,讓她呼吸不得。
被塵封已久的心髒某處猛然抽動一下,一股靈力自她體内抽離,似滴水一落,脆聲一響,激起千層漣漪。
她突然明白了他們一生之中從未提及的東西。
——愛。
牽挂,愧疚,期盼,獻身。
這都是愛。
他們愛她,愛這個孩子。
她擡起頭,看到女人眼角的淚水,還有百姓連成一道城牆的背影。
“應該是我擋在你們身前才對,”葉闖拿起劍,凝望着将落的死亡,崩摧的身體再度重構,經脈湧過源源不斷的真氣和靈力,她淩空一踏,運起白鳥之力的同時用結界護住了百姓。
“是我保護你們才對。”
抱歉,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我想讓你們活着。
雷光與巨劍相撞,激出一團刺目的白光,雷龍怒号,張開血盆大口,将神像吞入肚中。下一刻,數道符箓穿透雷龍的鱗甲,将雷龍絞個粉碎。
葉闖不遺餘力地攻擊着,身體不斷破碎又再次複原,不依不饒地向仙門百家攻去。她不再絕望,因為她知道,此刻一切痛苦都是有意義的。
她要耗到仙門無力反擊,然後帶着百姓離開這裡。
堅持,最後一擊,葉闖,最後一擊。
她目眦盡裂,握劍的手不住地顫抖着,額間冷汗密布,鼻孔流出斑斑鮮血,血、汗糊了滿面,酸了眼眶。
咔嚓。
她神魂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碎了。
她的真元碎了,徹底碎了。
葉闖自半空而落,無力地砸向地面。仙門百家立刻覺察出她的異樣,凝力斬出一擊。淩厲的劍風立刻直沖而來,所到之處皆為齑粉。
看來,仙門認為一擊必殺。
換言之,他們也沒有再與她周旋的餘力了。
真元已碎,那麼真氣也随之而亡。眼下,隻有白鳥之力和脊印之能為她所用。這具軀體到底能不能禁受得住八妖之力,她心中并無答案。但所幸她能夠□□重塑,若能于生死往複之間使用八妖之力,她就有絕對的勝算。
隻是有些痛罷了。
上古妖力橫穿凡人之身,這種痛苦是真元碎裂、真氣反噬無法比拟的。
她呼出一口濁氣,再擡眸,已是做好準備。
八妖之力排山倒海般襲來,她緊攥雙拳,咬牙堅持着,軀幹在毀滅與重塑之間飛速往複,竟如不死之身一般。
葉闖一面将八妖之力彙入醉千秋,一面運起天雷,萬象之中,雷光如滔滔洪水,于血月濃雲之下開出一輪金日。金日灼耀,有九龍相繞,将神像的真氣一點點地吸入其間,再聚成一股呲着白雷的靈團。
鬓發狂舞,遮住了她的面容,葉闖咽下喉中腥血,直視前方,身長伫立,于金日之下屹然不倒。
“萬象,曜日。”
一聲令下,靈團驟然嘯出,九龍融于其中,幻化成一條參天應龍,此刻萬雷轟鳴,橫滿天幕,應龍直沖而去,将神像吞入腹中,向仙門衆人噴出雷火。
仙門衆人如強弩之末,死傷參半,而貪生怕死的丹霞正躲于程以璟身後,他瞟過押着葉無雙的仙門子弟,氣不打一處來,吼道:“護着她幹什麼?!還不過來保護本門主!”
他盯着葉闖,更是恨得牙癢癢,“這個妖人居然如此難殺,真是可惡!等将此妖孽鏟除,我定要剝下她的皮來!”
話音剛落,應龍消失不見,衆人得以喘息片刻,齊齊擡頭看着葉闖,隻見她若有所思,而身後的曜日竟然再度生出九條巨龍來!
丹霞吓得連連後退,大聲命令道:“快!合力進攻,讓這個妖孽沒有反抗之力!”
程以璟擡頭望去,搖頭道:“不,她已經到了極限。隻不過這極限不是法力的極限,而是……精神的極限。”
妖力灌體,痛比淩遲。
葉闖痛至麻木,卻還是再度運起雷法。衆人皆視她為足以滅世的妖尊,懼她,畏她,又唾棄她,但無可置否的是,她的确如此強大。
而就是這樣的人,在衆生皆為她伏倒的一刻,卻隻感覺到無休無止的痛。
她高估了自己,她沒有帶着百姓離開這裡的力氣了。
縱使有,那之後怎麼辦呢?
仙門會不停地追殺他們。縱使她可以一次次地将他們打退,可她不是神仙,隻要是肉體凡胎,終會有死的一天,到那時,百姓還是死路一條。同樣,妖界将他們視異端,也絕不允許人的存在。
算盡一切結果,沒有生路。
她猶豫了。
隻一瞬間的遲疑,妖力倒灌,激得她口噴鮮血,跪倒在地,曜日也就此黯淡下去。
醉千秋碎成碎片,零落一地。
丹霞哈哈大笑,以為勝券在握,喚起山河,将葉闖釘在地上。她反握住劍身,眼底輕蔑一閃,下一刻,一道疾雷沖過,将丹霞的五髒六腑化為一縷青煙!
即便重傷如此,她依然擁有斬殺仙門的能力。
葉闖轉頭,看向捶打着結界的百姓,他們的臉上布滿淚痕,在聲嘶力竭地說着什麼,而她隻輕輕一笑,眼中是赴死的甘然。她撐膝而起,将山河從體内抽出,将劍一揮,淩空打出一道血痕。
葉闖将劍橫于頸間,冷聲問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仙門百家皆為一驚,面面相觑,自不量力的丹霞已然不省人事,誰又能接得住妖尊的這一問呢?
程以璟躊躇再三,還是上前一步,答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葉闖俯視衆生,眼裡是對仙門百家的輕蔑和嘲諷,她沒有再問一句,八妖分别立于她的身側,若仙門回答一個“不”字,便會讓他們魂飛魄散。
在此等壓迫之下,仙門百家最終敗下陣來,被迫妥協道:“妖人已死,百姓可活。”他們接二連三地跪地匍匐,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妖人已死,百姓可活。妖人已死,百姓可活。妖人已死,百姓可活。”
羅刹台上,那一抹玄色飄然于風中,遺世獨立。
葉闖勾唇一笑。
她沒有轉身,亦不曾猶豫。
“好,我死。”
劍光一閃,登時鮮血四濺,山河劃破她的喉嚨,砸向地面。她無力地向後仰去,于血泊中慢慢阖上雙眼,鮮血如同瀉閘一般汩汩流淌,而她渾不在意,隻淡然一笑。
“終于……結束了。”
她雙手交疊在胸前,輕輕哼起了幼時的童謠,聲如飄絮,孤零零地蕩在空中。漸漸地,那童謠再也連不成串,變成了小聲的嗚咽,再後來,久久壓抑的嗚咽終于徹底釋放出來,她反擁住自己,錐心泣血般放聲痛哭。
她于将死之時痛快地大哭一場。
而此時,她方滿二十一歲。
一切都結束了。
身死,斷心。
【斷心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