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晦冥。
她的神識飄蕩在鴻蒙之中。
周遭混沌,腳下生靈萬千,她蓦然回首,望見天境之中,有人獨坐紅燭之間。
咚的一聲,眼前之景皺起碧波,她像是被拉緊了絲線的紙鸢,倏然下墜,無邊黑暗将她一點點地吞噬,如同無底洞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世間嘈雜之音。
逆光,有人伸出手掌,輕輕地覆在她的眼上。
那隻手掌裹着星星點點的血腥氣,傷痕溝壑,覆着一層薄繭,卻出人意料的冷。他,且稱之為他,或又是她,他似乎是攜着風雪來的,在世俗的泥地沼澤裡摸爬滾打一番,才掙紮着捧出一條生路來。
火星撲飛。
刀鋒,顫抖,灼烤之聲。
他痛,但壓抑得近乎完美。
他在說話。
但是他在說什麼?
他回頭,明顯一頓。
忽而,他落了淚。
……你是誰?
一直洶湧着的痛苦淡了幾許,視線模糊又清晰,勾勒出一抹枯折形恹的殘影。
心壑揉皺,搓出一汪酸水來,緊緊扼住她的喉嚨。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
窗外的風又寒了幾分。
今夕何夕?
斷春殘雪,宿命又從何處落筆?
**
她的意識逐漸回籠,自九天之上飄忽着回到了血淋淋的人間。
又是九品堂、羅刹台,那個白露泣血之日,如噩夢一般糾纏着她,不死不休。
她看到一身傲骨的爹爹跪在江宗華面前,求他放過自己的女兒;看到李曳星和張世亮架着常無悲離開,最後葬身在火海之中;看到葛禦齊和三盧将常無悲斬殺,卻肩靠着肩死去,連屍體也不曾留下,她還看到吊兒郎當的蘇堯均最後舍身擋了三次烈火,倒在了蘇堯紅面前。
最後的最後,她看到隻剩半身的蘇堯紅,在自己懷裡斷了氣。
【你為什麼不走呢?你不走,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去送死,到底有什麼意義?】
堯紅姐,你當時在怨我,對嗎?
你們其實是怨我的,哪怕隻有片刻。
在無數個循環往複的噩夢中,他們死前的痛苦不斷放大,一幀一幀地播放着,每一個細節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知道他們還有遺憾。
他們并非那麼豁達,那麼看淡生死,他們也在掙紮,也在與理智和懦弱藕斷絲連着,最後冷鐵利刃給他們撐了腰,讓這一份俠氣仗義占了上風。
盜亦有道,盜亦有情。
譬如李曳星在死前想問張世亮的不是那一句“你後不後悔”,而是“下輩子我們早點成婚好不好”,她想跟他白首偕老,她不想死。
譬如葛禦齊和三盧的同生共死。
又譬如蘇堯紅姐弟相依為命,最後相依死去。
無情的是她。
對不起啊,對不起……
如果我早來一點就好了,如果我再強大一點就好了。
對不起,到頭來我還是需要你們的保護。
她看着他們漸漸黯淡的瞳孔,那一刻,她聽到了每個人内心深處的哀嚎。
好痛苦,好痛苦。
這種日複一日的折磨好比滴水之刑,能将人活活折磨瘋。
為什麼我還沒有死?為什麼……
到底怎樣才能從這裡逃出去?
心髒抽痛,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如救命稻草一般,将她從這片無邊的苦海中拯救出來。葉闖聽着那個由遠及近的聲音,整個靈魂都在顫抖。
【小毛孩,小毛孩。】
是葉無雙。
是她的姑姑。
猛然驚醒,眼前驟然明亮,一瞬刺得眼睛生疼,但她并不在意,任由熱淚自眼眶滑落,她撐着身子,撲向葉無雙的懷中。
她怎麼能忘了葉無雙呢,那也是為了她拼上性命的人啊。
“姑姑。”
她的淚水浸濕了葉無雙的衣襟,無人傾訴的委屈在此刻得到了釋放。
葉無雙不似先前那般漫不經心,而是無比輕柔地一笑,一下下地順着她的背脊,應道:“姑姑在。小毛孩,姑姑在。”
……
等葉闖哭夠了,葉無雙才解釋道:“小毛孩,你現今在季州隐人村裡頭,這地界鮮少有人來往,很是安全,你先安心養傷,不必擔憂旁的。”
葉闖望向四周,筚門圭窦,甕牖繩樞,本是家徒四壁,卻被人縫縫補補成了一個完整的屋子。眼下已是秋季,想來她不過睡了幾天。她握了握僵硬的拳頭,先前一戰中她心脈寸斷,真元盡碎,勉強拼湊出一個完身,沒落下殘疾,也算她走運。
“姑姑,我有一事要問,”她緊緊攥着袖子,斟酌半天,“我是如何活下來的?”
葉無雙神色閃爍,還是回答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命不該絕,就是閻王也留不住你。丹霞那厮貪生怕死,将壓制我的道修喊走,我才得以脫身。趁着仙門要獻祭你之前,我使了個障眼法,這才将你帶走。”
“我将真氣注入你的心脈,一分一寸地恢複,再用先前盜來的生丹給你服下,仔細伺候着,不敢有任何閃失,這才把你這條小命給保住,”她點了點葉闖的鼻頭,又誇張地扒着眼下的烏青,“你啊你,可得好好感謝你的救命恩人。看看這才幾天,我便有熊貓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