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闖一抿唇,重重點了點頭。
半晌,她才開口道:“還有一事,江破雲如今身在何處?”
那雙深邃的瞳孔裡沒了往日的輝光,蒙上了一層陰鸷狠厲。也許愛恨情仇太過沉重,将她一刀刀刻成了如今的模樣。
葉無雙搖搖頭,“我怕你疏于照顧不敢走動,已經很久沒有仙門的消息了。你如今大病初愈,也算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何苦畫地為牢,将自己死死囿于過去?”
“讓這些都過去吧,葉闖,重活一次,去你愛的江湖,為他們重活一次。”
“我重獲新生,便是為此。他一日不死,我便良心難安。”
一回想起那張形同鬼魅的臉,她全身就如針紮一般的疼,她隻得低下頭去,揉捏着太陽穴,以緩解頭痛。
縱使葉無雙沒有他的消息,她也能料到他去了哪。
“寥寥數日,他若未曾親眼見我魂飛魄散,定不會心安,要麼還在九品堂守株待兔,要麼就在萬生門裡。”
“寥寥數日?”葉無雙輕歎一聲,“小毛孩,一年已經過去了,你如今已經二十二歲了。”
或許因為卧床許久,葉闖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就這麼僵住了兩三秒時間,等到血液從冷硬生疏的四肢灌入大腦的時候,她恍然一驚。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一年光陰就這麼白白浪費了。
她自嘲一笑,指甲挖着一根根發根,她才明白過來,自己并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并不是生了一場大病那樣簡單,是真真正正地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連骨肉都翻了新。
“若要複仇,你往後餘生皆會為此奔波,那就不是一年兩年的輕巧了,小毛孩,你還執意如此嗎?
葉闖一刻沒有猶豫,“血海深仇,豈能不報?”
葉無雙知道葉闖的性子倔,也知道經曆了這樣的事,再談重頭來過何等可笑,她也不再勸,罕見地語重心長道:“你記住,無論今後如何,無論你多想殺之後快,隻有心籠仍認你為主,你都不能生惡。”
“生惡?為什麼不能起惡念?心籠又跟惡念有什麼關系?”她恍然想起在桃花嶺時,葉無雙自飛翙死前吸取的一團黑氣,那時她說自己是為取惡念而來的,葉闖登時起了疑心,不自覺向後退去,“在洛南時,你為何要置我于死地?”
葉無雙并未回答,隻輕撫過她的發頂,“等我回來,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她兩指捏起,輕念道,“溯夢歸心,小毛孩入夢。”
葉闖登時沒了意識。
……
再醒來,便是兩日之後了。
葉闖揉了揉刺痛的雙眼,喉頭幹澀,猛然吸一口氣,胸腔立刻傳來沙啞的咳聲。她一鼓作氣從床上爬起,轉了轉生鏽的胳膊,開始打量起屋子裡的陳設。
一口破鍋,邊緣還是由粘土和碎豬肝粘起來的,底下的竈台是由碎石壘起來的,若大風一吹便會散架,牆壁斷裂,屋頂漏雨,破窗吱呀作響,唯獨蓋在她身上的被子還算幹淨。
葉闖走到床旁的破木頭櫃子前,蹲身翻找,搜出來幾個青瓷藥瓶,一聞,是上等的金創藥,藥瓶後面擺着幾包草藥,應是幾天前剛從藥房裡頭抓來的,聞着還算新鮮。屋外是一個四方小院,沒有井口,隻有一根扁擔和兩桶盛有清水的木桶。
總的來看,就一個字,破。
葉無雙能在這種破地方和她生活一年之久,其間辛苦自不必說。
等她回來,我要親自跟她道謝,葉闖如是想着,披上一件破外衫走出了院門。
破院藏于深山老林之中,四下無路,連綿不絕的青山略顯蒼茫,林霧裹挾着一股悶熱,像是一道緊緊纏繞的蟒蛇,要生生鉗斷山的腰脊。
葉無雙說這村子叫隐人村,倒也名副其實。
林霧散去,隐隐透出一條向下蜿蜒的土路。
葉闖試探着走下去,腳底擦滑,差點一頭栽倒。轉頭一瞧,隻見路旁堆砌的八個土丘,無衣冠冢,立碑無字,也不算得風水寶地,無封無樹,野草橫生,隐于一方。
這是八怪的墓。
她雙膝跪地,各磕了三個響頭。
即便在夢裡道歉了數次,即便是把額頭磕出青紫,她的愧疚也絲毫不減。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将手摁在她的肩頭,像從前一樣。
“闖子。”
葉闖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去,瞧見了一抹殘魂之影。
是李曳星。
她沖葉闖擺了擺手,示意她跟過來。
葉闖有千百句疑惑和苦澀,看着她有些決絕的背影,隻能将這些話咽進肚子裡去。她不知道李曳星為何會出現在這裡,要帶着她去往何方,懷着無數種猜測,她跟着她在衰草遍野的山谷中一路向上爬。
葉闖體力不支,中途停了幾次,還是喘着粗氣跟上了李曳星。
終于,兩人來到一片原野上,此時山雀鳴啼,如昆山玉碎,曠然回蕩與曠谷之中,竟有一種來到生命盡頭的靜谧和安然。
兩人并肩于此,欲歎息而無言。
李曳星忽然問道:“這裡像洛南嗎?”
葉闖搖搖頭。
她有些意外,“不像?”,爾後擺了擺手,搭着葉闖的肩,咧着嘴打趣,“看來你已經去過了。那時,你說你想去洛南看看,我本想偷偷帶着你走,可沒想到你竟溜出了後山。可惜啊可惜,我這一輩子不曾去過洛南。”
“你說說,洛南美在哪裡?為何讓你魂牽夢繞?”
“洛南……”葉闖緊咬下唇,拉扯着咬出些許顆粒聲,“我在洛南犯了錯,那是我該恨的地方。”她不安地看着李曳星,“那裡并不美,我也不喜歡。”
道歉的話卡在喉嚨,沒說出便被對方掐滅了。
“不必再說些自責的話了,我也不是為了聽你的道歉而遊蕩在這人世的,”李曳星并未看她,“現今你醒了,我也該入輪回了。在此之前,我隻是想和你說一句話。”
她捏着葉闖的力道又緊了些,“來生,我要和他早早成婚,你來當我們的花童,成嗎?”李曳星的半身正在沙化,而她卻并未在意,一如既往地看向葉闖,攬着她的肩膀。
葉闖無法再挽回什麼,她看着那一抹即将飄散而去的殘魂,恍然想起一個傳說。傳說人在死後,若有牽挂之人,其殘魂會附在那人身上,直至對方死去,再也不入輪回。
李曳星死後仍然挂念着她,在她醒後,告訴她不必内疚,賭了一場來世的約。
“星星姐……”
她想在此生的盡頭再次擁抱她,然而輪回并不是一位心軟的神仙,它殘忍地将李曳星的魂魄拽走,連一個說聲“好”的時間都不留下。
葉闖蹲在這片無盡的曠野之中,埋頭哭了很久很久。
“八怪,爹爹,你們安心地去吧,不必擔心我。”
你們的血仇,由我來背。
我定會讓他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