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轎時,慕容遠抄着手,一臉不悅的在宮門前等候。穗穗不敢停留,快步向他跑去。
北燕的富庶都喜歡直白的擺到台面上來,成排純金的梁柱,華美瑰麗的樓閣,望不見頭的甬道,還有許多穗穗看不懂形制、但金光閃閃的廟宇佛堂。
慕容遠領着她大搖大擺的穿過議事殿、途徑禦書房。穗穗在自己國家都沒瞧過的前朝中樞,倒是在北燕皇宮瞧了個便。
沿途高梁立柱、瓊樓玉宇,目不暇接,實在是氣派至極。
穗穗跟在慕容遠兩步開外,一面走一面瞧,忍不住小小聲的咂舌。
宣和殿上,北燕帝後請來了皇室叔伯,以及從南楚來送親的太子宋景安和大公主宋嘉懿。
名為宴請南楚貴賓,但實際上,自打入席,北燕皇室的目光就沒有落在這幾個南楚人身上。
穗穗和長兄阿姊坐在一側,慕容遠坐在另一側,與一衆相談甚歡。
他們聊的是從南楚來北燕一路的見聞。
向來伶牙俐齒的大公主宋嘉懿,在這種場合,一句話也插不上,更别提穗穗。若非為着慕容遠,北燕皇室怕是一個表情都不屑于給她。
隻有宋景安能見縫插針搭上幾句話,每每開口,必定字斟句酌,謙卑恭敬,姿态比他在國子監上學聽講時還要端正。
談及路過的邊境重鎮,定西郡,宋景安愈發正色道,
“父皇一直記挂着與陛下在定西會盟的情誼,此番他本想親自送親,隻是春耕實在抽不開身,隻好命我代為前來。”
北燕人沒有興趣聽這個南楚太子說話,宋景安說到最後,甚至帶上讨好笑意,好似感激于北燕皇室願意給他這個表忠心的機會。
穗穗垂下眼簾,她想起兩年前一次下學,路過禦花園時,無意間聽到了長兄和大臣的感慨,說南楚國庫不足北燕的三分之一,兵馬不足北燕的一半,若真開戰,南楚或許一個月都抵抗不了。
南楚落後到了這種地步,所以,北燕人才敢肆意踐踏她,肆意踐踏長兄。
北燕皇帝淡笑着砸了口酒,“既然挂懷,這些年怎麼沒聽到你父皇的消息?若非阿遠赴楚,朕怕是等不來爾等貴客。”
兩國斷交,有南楚式微卻不願低頭的原因,也有北燕如日中天、不滿足于現狀的原因。
宋景安怎麼答都不對,笑意再也挂不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額角滲出細汗。
穗穗沒見過這樣唇槍舌戰的場面,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宋嘉懿在她身邊也繃直了脊背,目光發顫。
坐在殿上溫和含笑的皇後娘娘,瞧見了三人的尴尬,視線在他們身上逡巡片刻,莞爾勾唇,“好了陛下,妾身今日專門宴請朝臨公主,倒叫您把話都說了。”
聽見皇後提起老三的媳婦,皇帝威嚴的眉眼才終于舒展幾分。
他轉頭向着宋辭穗,好半晌,才不鹹不淡道了一句,
“朝臨,辭穗,朕倒是沒聽說南楚還有這麼一位公主。”
自打成親公之于衆,北燕的人一直懷疑,南楚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野丫頭,冒充公主,欺騙他們。
穗穗在南楚太沒有存在感,這些年來,沒有人為她記生平,她的那頁皇譜也不知被丢到了哪個角落。
最後還是老禦史翻出她出生那年的年表,才證明了她是貨真價實的公主。
穗穗還未來得及辯解,倒是皇後娘娘,嗔怪的睨了皇帝一眼,
“此事過去那麼久了,陛下還翻出來說。辭穗姑娘這般水靈乖巧,怎麼可能不是公主?陛下可别把本宮的好兒媳給吓着了。”
皇帝微頓,最終讪讪笑了笑,“嗯,是,挺好的姑娘,挺好。”
穗穗誠惶誠恐,完全不知道這種場合該如何應對,隻能不住作福。
皇後被她逗得合不攏嘴,“能被阿遠看上,那自然是極好的。”
說着,皇後抹下腕上一隻金镯子,讓宮人端給穗穗,
“好孩子,勿要多禮。你能嫁來北燕,定是有福之人。以後就安安心心留在這兒,好好服侍阿遠,同他生幾個娃娃,一家人熱熱鬧鬧的,這福氣定是綿延不斷。”
同慕容遠生娃娃這種事,穗穗還未打算過。當下聽了皇後娘娘的話,還沒鬧明白心裡是什麼滋味,已經忍不住瞥向對面的那個人。
慕容遠自然不樂意,“太子殿下尚未婚娶,母後想要含饴弄孫,該指望太子殿下,莫要指着兒臣胡說。”
他對于穗穗的不喜過分明顯,語氣冰冷生硬。皇後頓時神情僵硬,不知該說什麼,隻好叫傳菜。
很快,宮娥魚貫而入。一水兒的石榴紅羅裙,烏發環髻,姿态袅袅,手捧金樽玉碟,翡翠珍馐,亮彩奪目。
金銀玉器堆滿視野,兩國國力之懸殊,就這樣赤裸裸的展露在面前。耳邊充斥的質疑,在此刻變得順理成章,穗穗唯有默默忍受。
穗穗生在深宮、長在内庭,這是她第二次出席國宴,第一次是離開前父皇為她踐行。
為了不鬧笑話,她悄悄用餘光觀察在場賓客,學習這些北燕皇室的行為舉止。
說實話,北燕人的習慣真是粗蠻難看,譬如直接用手持握馕餅,這要是在南楚皇宮,定是要拖出去挨闆子的。
但再難看,她都得學,她還指望着今日能好好表現,讨得帝後歡心,将聘禮拿到手。
她早就注意到了,聘禮單就在皇後身邊那宮人的托盤裡,小山似的好多份,不知有多豐厚。
宮娥為賓客呈上餐碟,從他們兩眼放光的模樣,穗穗猜測,菜色頗佳,帝後該是為今日接待她費了不少心思,她也因此越發緊張起來。
等候許久,宮娥終于捧着玉盤行到穗穗的席邊。
她掩飾着好奇,微微探頭,正想瞧瞧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差點被膻味熏得作嘔。
是羊肉和羊奶。
這個味道她太熟悉了。有一次,番邦進貢了一欄上好的羔羊。穗穗給浣衣局搬了大半個月的髒衣桶,終于換來一斤肉,正要好好享受一番,第一口下肚,就吐了出來。
鄰座,長兄察覺到異樣,勸穗穗道,“這是皇室草場裡養出來的最好的羊肉,一點膻味也沒有,妹妹一定要嘗嘗。”
可是穗穗不是不愛吃,是不能吃。後來好不容易有機會請太醫診脈,她才知道,她吃不得羊肉,一口都不行。
穗穗小聲歎了口氣,對宮娥擺擺手,想不聲不響将餐碟撤下去。
不料,皇後突然關切的看了過來,“朝臨公主,可是有什麼不妥?”
頓時,席上的目光齊刷刷看來。穗穗如芒在背,支支吾吾半晌,隻能道一句,“妾身福薄,消受不起陛下和娘娘準備的美味。”
席間戲谑四起,拿慕容遠打趣,“我北燕的羊肉也會遭人嫌棄,老三,你帶來的這位公主可真是矜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