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是聰明了一回。”施子懿的笑容更加燦爛,“剛才看你在聖子那裡身着紅衣,實在是美豔的很,不如一會穿給我看看?”
原來伏今朝發現的刺客是施子懿,柳叙白心道,但他馬上将心思回籠到了當下,“你别做夢了,我怎麼可能和你在一起,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認為你這般害我我都不會同你計較?”
“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等。”施子懿對于柳叙白的反應一點都不意外,他坐在一旁往酒杯中倒了些酒,邊飲邊道:“從你救我的時候,我就認定,能陪在你身邊的人隻能是我。”
“昔年所經之事,樁樁件件猶在眼前。”施子懿眼神放遠,口中開始叨念起之前發生的一切。
當年施子懿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時,遇到了在外行遊的柳叙白與沈月見,幾番交談之下,沈月見知道了施子懿原是與自己同門一脈的師兄,并且與他有着一樣的病症,隻不過施子懿的境遇遠比沈月見的要凄慘。
他不善行武,隻懂得鑽研機巧秘術,時不時還會做一些不被認可的實驗,這讓他在正一天門中倍受冷眼,直到有一天,施子懿無意中使用秘術治療無痛之症時,意外吸取了霸淩者的全部能力,那時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命還可以這樣被改寫。
從此往後,他不斷在師門中奪取他人的能力來嘗試修複自身的病症,最終被掌門發現,将他武力廢除,并逐出師門,失去所有的施子懿在外流浪,直到病魔纏身無法起身。沈月見出于同門之誼将他安頓帶回,好生照料。
也許是因為沈月見也是無痛症的受害者,所以他總是會對施子懿有所共情,然而沈月見的搭救并沒有喚起施子懿心中的人性,施子懿無意中得知了柳叙白的身份,也知道了無色血可以治愈頑疾。
多日的相處,施子懿逐漸對柳叙白有了圖謀,除了無色血的誘因,便是柳叙白本人實在太過天真善良,待他時并未加持任何偏見,時不時還會與他聊起一些機巧實驗的趣聞。
“這竹片制成的蝴蝶竟也可以飛,子懿你好聰明。”柳叙白指尖挑弄着蒲扇這翅膀的竹蝶欣喜道。
施子懿從沒聽人贊賞過他的技藝,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向被人鄙棄的他,也可以被冠上聰明二字的頭銜。
那抹白色,幹淨聖潔的令人不忍觸碰。
這對于施子懿來說,是從未有過的平等待遇,也是為數不多可以照進他灰暗生命中的光。
最初,他隻是這樣靜靜地看着柳叙白,直到他發現,柳叙白的笑容多數都源自于沈月見,仿佛隻有沈月見在的時候,他才能無拘無束的做自己。
他的星燈,不能屬于别人,柳叙白這樣的人,他不甘心留給沈月見。
他要活下去,隻有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需要無色血。
那時的柳叙白心性并不成熟,對施子懿也沒有任何防備,趁着沈月見外出的時候,施子懿蠱惑柳叙白給他無色血,就在柳叙白遲疑之時,施子懿的牙齒已經深深沒入了他的脖頸,他死死的将柳叙白禁锢在懷中,貪婪的吸取着他血管中流動的無色血,任由柳叙白如何哭喊,他也不肯松開。
“子懿我求你,你放開!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柳叙白的聲音在施子懿的腦中深深的刻下了一道不可磨滅的印記,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平日沈月見的心境,即便是短暫的擁有柳叙白也會使他興奮不已,柳叙白那聲淚俱下的樣子是如此的令人着迷,想到這裡,他不由的又加深齒間的力道。
腥甜的血液入口,滋潤着已經枯敗的身體,無色血緩慢的将施子懿身上衰竭的器官重新喚醒,此刻他終于擺脫了無痛之症折磨,可以做回一個正常人。
沈月見回來的及時,将施子懿推開救下了已經失血過多的柳叙白,無色的血液如同清水一般打濕了柳叙白的衣領,他虛弱的倒在沈月見的懷裡除了哭泣說不出一個字,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吓,沈月見用手捂着柳叙白的傷口,然後對施子懿喝問着:“施子懿!你是失心瘋了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
對啊,為什麼?
施子懿也不明白,也許是因為他想活下去?想活着證明自己的價值?還是說,他單純就是想要從沈月見手中奪走柳叙白?
自那之後,沈月見便帶着柳叙白離開,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無色血的效用遠比他想象的要強力,時過境遷,施子懿非但沒有變老反而更加的神采奕奕,擁有了足夠時間的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正一天門全數戮殺,并将全門上下所有的功力都吸食殆盡。
施子懿因無色血而長生不老的事情由此傳開,風花渡也迎來了厄運,沒了正一天門,施子懿無處可去,而正巧河洛城重金懸求長生子的下落,他曾經聽沈月見說起過墜星谷,若是沈月見帶着柳叙白隐居,定會選擇那裡。
許久未見,施子懿心中也有些按捺不住,索性投誠了河洛城,果不其然,河洛城根據他的指示,找到了已經心灰意冷的柳叙白。
那時沈月見已經死去百年,柳叙白卻依舊還在原地等待,抓捕的過程異常順利,柳叙白沒有反抗,隻不過眼神中沒了當年的那份純真,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目的平靜,在與施子懿擦肩而過的時候,柳叙白甚至沒有去看他一眼。
施子懿不是沒有去血池十四獄見過柳叙白,但無論他去多少次,柳叙白都沒有在和他講過一句話,甚至在放血的時候主動迎着刀刃将喉管割斷,隻為能與他不做交流。
回憶到這裡,施子懿的酒盞已空,他望着眼前的柳叙白輕笑道:“如今你願同我說上兩句,已經是算是格外開恩了吧。”
“若不是為了月見,我至死都不會見你。”柳叙白不想聽施子懿陳情,畢竟他對這個人除了恨什麼都沒有,或許曾經還有一分的賞識,但也随着沈月見的死煙消雲散。
“反正你這次回來,我也沒打算再放你走,至于沈月見的遺骨,你恐怕見不到了。”施子懿把玩着放在桌子上的竹笛,他故意講話說的模糊不明,好讓柳叙白繼續追問。
“你把他怎麼了?”柳叙白聽出了這話中蘊藏的意思,臉上顯現出焦灼之态,難不成施子懿連沈月見的遺骨也不放過嗎?
“來,喝了這杯,我再告訴你。”施子懿将另一隻酒杯倒滿遞給他,柳叙白雖然十分不喜歡喝酒,但是現在他隻能硬着頭皮接過,施子懿目光緊盯不放,柳叙白隻好無奈的将杯中酒水仰頭喝盡。
見柳叙白有所退讓,施子懿心中很是滿意,于是他便繼續講述了起來。
他還是低估了沈月見在柳叙白心中的重要,在血池十四獄中,柳叙白如同失了三魂七魄,整日像個人偶一般機械的盯着天花闆,自己送去的東西,他都絲毫未動,越這樣想施子懿就打心眼裡憎恨沈月見,人都已經死了,還能讓柳叙白這樣惦念。
從墜星谷挖出沈月見的遺骨,施子懿原本是打算将其挫骨揚灰以解心中不憤,但就在此時他遇到了元歌。
“你若真恨他入骨,不如照我說的做。”
他讓施子懿以河洛城的财力修建人屋,并且在人屋落成之後,用沈月見的屍骨為材料,做了第一次的人屋實驗。
連元歌也沒有想到,施子懿确實是個曠世奇才,首次的實驗就格外成功,一副已經殘破的枯骨,在人屋以無色血澆築十月重塑之後,竟活生生的長出了内髒皮肉,直至成長為一個正常的人類。
而這便是所謂的類長生種。
聽到這裡,柳叙白的情緒已經無法自控,眼底翻紅,他攥着欄杆的手指指節發白,因為他已經聽懂了施子懿的弦外之音。
沈月見,就是現在的沈凜。
元歌當初便是用沈月見的遺骨被掘消息,喚起了自己的求生欲,但實際上元歌早與施子懿做了安排,他一邊幫襯着自己号召反對河洛城的人員建立北淵盟,一邊又與河洛城一起修建人屋,甚至還拿沈月見的遺骨做實驗。
元歌為什麼要這樣做?所有的關心都是假的嗎?他一直視元歌為師長,沒想到他竟然也在設計自己。
在北淵盟成立後,元歌給自己修仙心法并以身試教,無事之時便一再給自己灌輸河洛城的罪惡,原來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讓自己與沈月見反目,刀劍相向。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機關算盡的蒙騙自己?
他不理解,這麼多年來根深在他心中的信念發生了動搖,他再一次的錯信了人。
“當年讓元歌帶走你,其一是因為我需要其他的力量來制衡水湘之和尚唯軒,北淵盟交給你,肯定再合适不過;其二是我也好奇,見到轉生成為河洛城聖子的沈凜時,你會不會毫不猶豫的下手。”施子懿将短竹笛拿在手裡,在柳叙白的眼前晃了晃。
“沒想到你來了這麼多次,都還是下不了殺心,我以為你是覺得在河洛城動手不方便,所以特地将他送到北淵盟,可惜,你竟然與他為伍想要動搖我的位置。”
人物小傳【蝶羽妄念】
“醒醒,你怎麼睡在這裡?”
施子懿躺在枯草堆中聽到了一個幹淨清亮的聲音,他的心疾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連正常呼吸都已經變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微眯的眼縫中,一個逆光的身影正在搖晃着他的身軀。
“不舒服嗎?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還能動嗎?”接二連三的問題讓施子懿感到有些頭疼,是誰在關心他的死活?
他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響,幾日的水米未進,他已經虛弱的說不出話,對方在注視了他一陣後,便轉身對着後方的人說道,“月見,你來看看,這個人好像快不行了。”
是啊,确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施子懿心笑道,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已經受夠了這世間的冷眼,還不如死了算了。
“還有氣,能救。”沈月見附身探了探施子懿的鼻息,他轉頭對柳叙白詢問道:“你想救他嗎?”
“嗯,這荒郊野嶺的,總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這裡吧?”柳叙白生性善良,自打從風花渡出來,他一路隻要見到有人受難,便會出手相助。
雖然在沈月見心裡,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但是他不忍心讓柳叙白見識着世間的險惡,所以即便柳叙白拯救的是一些作奸犯科的極惡之人,沈月見也會從旁協助,左不過就是趁柳叙白不在的時候,将他們秘密處理掉這樣的結果,沈月見也習以為常。
“行吧,搭把手,我們帶他回去。”沈月見與柳叙白将施子懿架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的将他帶回了暫時留住的破廟之中。
多事,被救的施子懿根本沒有領受這份好意,心中更多的是埋怨,可是他無法做出任何反抗,隻能任由沈月見将力量輸送給自己,而這力量卻讓施子懿感受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是正一天門的功法,此人是同門?
一想到這裡,施子懿就恨得咬牙切齒,自己有今天的境遇全是拜正一天門所賜,他心中的抗拒達到了頂峰,所以掙紮着打斷了沈月見的施法。
“别動,你的内裡衰竭的很厲害。”
“我們不是害你而是在救你。”見施子懿反抗激烈,柳叙白隻能上前按住他,強迫他接受沈月見的力量,溫暖的手指透過衣衫傳遞着一陣陣熱流,施子懿睜開雙眼,這才看清楚眼前的柳叙白。
好漂亮的人,施子懿原本煩躁的心突然安靜了下來,似乎是被柳叙白的長相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沒有見過長的如此清秀的人,似乎是柳叙白的容貌有着特殊的魅力,施子懿盯着他看個不停,反抗的動作也逐漸停了下來。
柳叙白他鎮定了下來,便莞爾一笑道:“放心吧,若是想害你,便将你丢在原處就好,何須這麼費力?”
“等下就會好起來的。”
這種撲面而來的善意,讓施子懿受寵若驚,柳叙白的身上沒有任何的力量湧現,看來是個普通人,隻要不是正一天門的人,施子懿便也沒有那麼強的戒心。
況且,他能清楚的感知到,柳叙白是發自内心的關心,沈月見源源不斷的靈能刷洗着施子懿已枯萎無力的内裡,這種舒潤的感覺讓他困意頓起,雙眼一黑直接暈厥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已是午夜時分,荒廢的破廟内燃着一團取暖的篝火,他的身上正蓋着一件幹淨的衣服,牆角處,沈月見正摟着柳叙白,坐卧入眠。
汲取力量後的身體雖然孱弱,但終歸是恢複了一些活力,他将披放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放置一邊,打算趁夜離開。
他不想再和正一天門有任何關系,等沈月見醒來,恐怕會問起自己的經曆,與其還要費口舌解釋,不如不告而别,這樣大家都來的簡單。
“你的心疾很嚴重,就算要走,也等明日吧。”他剛踏出一步,沈月見的聲音就在他身後響起,施子懿沒有回身,而是淡淡的問道:“那又有什麼關系?反正我感知不到。”
“怎會感知不到?你心疾發作定會疼痛難忍,你……”說到這裡,沈月見突然哽住,他上下打量了施子懿一番後,将熟睡中的柳叙白安置在一旁,而後走到施子懿身邊小聲詢問道。
“你有無痛症?”
此言一出,施子懿心中震驚,無痛症并不會在身體表面有所體現,沈月見是怎麼知道的?
“沒想到你醫術如此高明,居然連這疑難雜症也能查的出來。”施子懿淡淡說到。
“非也,我并不精通醫理,之所以如此判斷,是因為你這說話的口吻,像極了從前的我,我也身懷此症,如此說來,我們算是同病相憐了。”沈月見看着他懷疑的表情,便趕忙解釋了起來。
也許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了一個同類,施子懿的戒心也放下了一些,他瞧了瞧沈月見的打扮,又瞅了一眼還在夢中的柳叙白。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姓沈,名月見,一名浪客罷了。”
“至于他,是我的……我的摯友。”對于如何介紹柳叙白,顯然沈月見并沒有想好說辭,所以話語也變得吞吞吐吐了起來。
“摯友?不像。”施子懿畢竟在江湖遊曆了許久,光看沈月見方才摟着柳叙白入睡的姿勢,就知道兩人的關系不一般,若僅僅是朋友,柳叙白怎麼可能讓他這樣摟抱,很顯然,二人的關系絕非沈月見說的那樣。
“無所謂,你們什麼關系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你既然也身患此症,那就應該明白,我們都活不了太久,所以你救我,也并非是在幫我。”
沈月見聽着施子懿說話的口氣,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他看了一眼柳叙白,而後将聲音壓低說道:“我固然明白,你若想死,離開這裡再尋個僻靜之地便好,不要讓他看到。”
“他心思單純,施善救人是他的本性,你我既然見過了這世間的醜惡,就不要再玷污這唯一的純色。”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施子懿聞言,便嗤笑了起來,“所以你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幫他。”沈月見的坦誠,倒是令他十分安心,畢竟對于常年飽受惡意的他,對沒有利益的善意根本無法笑納。
“是,守護他是我的責任。”沈月見輕松地笑了起來,他折返會屋内,而後輕聲道:“你想走我不攔着,不過若是你感念他的這份好意,就留一宿再走。”
“起碼明日,與他道個别。”
施子懿原本并不想留下,但是沈月見的話卻讓他心裡第一次産生了好奇,因為他深知無痛症者生活的艱難,這些年他不是沒有遇到與他症狀相同的病人,可沈月見卻與那些人都不一樣。
他的眼中還有活下去的希望,與那些一心求死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是什麼讓他有了活下去的打算呢?是因為這個人嗎?
施子懿再次将眼神投向柳叙白,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柳叙白身上有着一股與凡塵格格不入的氣息,雖然他和柳叙白沒有任何交集,但是他記得柳叙白看他的眼神,那雙藍色的眸子中,沒有任何雜念,幹淨的令人不忍直視。
也罷,那就道個别再走吧。
施子懿重新坐回了篝火邊,沈月見見他打算留下,便将一旁的碎木投入火中後,用一根枯枝翻攪着,許是夜晚太過甯靜,二人坐了一陣便開始尋找話題繼續攀談。
正巧,施子懿也想知道沈月見為何會離開正一天門,所以便先自報家門,然後将自己的經曆講了出來,以換取沈月見的信任。
對于沈月見而言,他的事情并不算是什麼秘密,隻要不涉及到柳叙白,他但說無妨,所以對于去過風花渡的事情他直接跳過,謊稱自己是遭人陷害,随水漂泊了很久後被柳叙白救起。
所以他便不打算再回正一天門,而是跟着柳叙白浪迹江湖。
“那,他是什麼人?”施子懿問道。
“普通人,一個心性淳樸的普通人。”沈月見微笑着回答道,但是顯然,這個答案施子懿并不滿意,他深知這個世道弱肉強食的規律,若是柳叙白當真沒有特殊的身份,光憑他的這幅長相和心性,就不可能安穩度日到今天,最好的下場應該也是被賣進那些秦樓楚館。
所以這一點,沈月見沒有說實話。
“既是道别也是道謝,我總該知道一下他的名字吧?不然太過失禮。”施子懿試探了起來。
“他沒有名字,況且他也不會在意這些。”放在平日,沈月見斷然不會隐瞞柳叙白的名字,但是施子懿是無痛症者,若是讓他知道柳叙白身上有無色血的秘密,恐怕他會不擇手段的奪取,所以他必須以防萬一,隻得将柳叙白的名字隐瞞下來。
施子懿心知沈月見不打算坦言,便也沒有追問。
二人閑談了一陣後便各自回到原來的地方準備休息,待沈月見睡去後,施子懿又重新将眼睛睜開,再次打量着柳叙白。
很奇怪,他居然對一個陌生的人産生了好奇。
是他因為救了自己,還是因為沈月見的避而不談?
施子懿也弄不清楚着其中的原因,困意襲來,他很快便也進入了夢鄉。
清晨,三人開始都開始收整行囊準備上路,施子懿沒有忘記昨夜答應過沈月見的事情,他走到柳叙白身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多謝公子昨日出手相救,我們就此作别吧。”
“嗯,聽月見說,你的心疾很嚴重,記得找個郎中好生調養。”
“好好活下去。”
柳叙白彎眸一笑,将行囊重新背上,正是他這一句,令施子懿心中暖意橫流。
從沒有人對他說過,好好活下去這樣的話,這一路行來,從沒有人關注他自身的情況,即便有關心,也不過是客套的虛情假意,而柳叙白的這句囑咐,卻是發自内心的。
柳叙白沒有在意施子懿的表情變化,而是轉身牽着沈月見道:“走吧,下一站去哪裡?”
“你不是一路上都說想去碩城看看嗎?我們就去碩城好了。”沈月見寵溺的捏了捏柳叙白的臉,這時一直沒有作聲的施子懿突然開了口。
“你們也是去碩城嗎?正巧,我也是,二位可願一道?”
柳叙白的話,确實讓他抱死的心思有所動搖,反正有了沈月見的幫助,他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不如去最近的碩城尋個醫生調養一下,說不準真的能如沈月見一樣,重新找回活下去的希望。
“聽聞碩城有位名醫,我正好去請個脈,這位公子不是說了嗎?要好好活下去。”
反正與人同行也不是第一次,沈月見知道柳叙白十分希望自己可以盡快融入凡塵的生活,所以也就答應了下來。
自此,三人便成了旅伴,雖然碩城并不太遠,僅需半月就可以抵達,但施子懿身體不好,加上他們身上盤纏不多,所以也沒有額外的銀兩雇傭馬車代步,行腳的速度便慢了很多。
不過這一路過來,倒是讓柳叙白開心不已,因為施子懿總會有意無意的給他講述起一些自己的經曆,而這些對于柳叙白來說,确實新鮮的很。
路過一處竹林避雨歇腳之時,閑來無事,施子懿一時間起了興趣,他随意折了跟竹枝,利用之前留下的機巧做了一隻竹片蝴蝶,指間一擡,那蝴蝶便如被賦予了生命一般,翅膀輕拍,悠然翩舞。
這一幕,讓一旁的柳叙白大為震驚,他撐着油紙傘,欣喜的看着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的竹蝶,贊賞的話語脫口而出:“這竹片制成的蝴蝶竟也可以飛,子懿你好聰明。”
聰明嗎?施子懿為之一愣,這不過是十分簡單的機巧術而已,但凡是個懂得技法的人,都可以做的出來。
“雕蟲小技罷了,不值一提。”
“不是啊,子懿,你給了他生命呢。”柳叙白玩弄着竹蝶,臉上的開心更是顯現無疑,“我還沒有見過像子懿這麼手巧的人,真是厲害啊。”
“子懿,這個,可不可以送給我?”
柳叙白的誇獎毫不吝啬,這讓施子懿再次感受到了他的真誠,這種褒獎,若不是柳叙白,他恐怕這一輩子都無從聽到。
在正一天門的時候,他費心盡力做出來的機關暗器,遠比這竹蝶要精細的多,但他聽到最多的,都是貶罵,那些同門的師兄,在嘲諷之餘,還将他費時數年繪制的圖紙付之一炬。
他哭着看着自己的心血化為灰燼,而周圍的人卻完全沒有在意他的難過,反倒是嬉鬧着砸毀了他一件又一件的作品。
那火焰燒掉了他的願景,也燒掉了他的自尊。
但柳叙白的話,卻讓那死灰一般的希望再次煥發了生機,這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似乎将他内心那顆名為信心的種子喚醒,伴随着雨水的落下,新芽破土而出。
他看着柳叙白乞求的眼神,連忙點了點頭,“你喜歡就拿去吧,反正這東西也不值錢。”
“怎麼會呢,既然是禮物,那它就比一切都珍貴,不是嗎?”柳叙白高興将竹蝶放飛,而後引導他落在沈月見的肩頭。
“月見,你看,子懿送給我的禮物!”
“那就好好收着,别弄壞了,還下着雨呢,别亂跑。”沈月見見他愛不釋手,便連聲囑咐了起來,二人在竹林嬉戲着,隻留下施子懿一人還在原地發愣。
原來,他做的東西,是有人喜歡的,他們不是一堆冰冷的零件拼湊出的廢物,而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施子懿的内心觸動了起來,因為他看得出,柳叙白沒有任何的敷衍,他是真情實意的為收到這份禮物而感到喜悅。
隻見柳叙白将紙傘抛之一旁,撲進沈月見的懷中,在竹林裡嬉笑打鬧,沈月見攬着他的腰回轉在林間,那抹白色在翠綠的竹林中飄移旋轉,像極了一隻翩舞的雨蝶。
今日原是陰雨連綿,而此刻,雨停初霁,上空投射下一道明媚的陽光,剛巧照在了柳叙白的身上,微濕的發絲貼在臉頰之上,他擡頭望向天空,而後對着沈月見說道:“月見,天晴了。”
“嗯,玩夠了嗎?快過來擦擦臉,收拾一下我們要啟程了。”沈月見揉了揉他的頭,柔聲說道。
這一幕幕,施子懿都看在眼中,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麼沈月見會比他活的灑脫。
因為,他的身邊,有柳叙白。
因為,沈月見手中攥着的,便是那束他求而不得的光。
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像柳叙白這樣至純至善的人,待在他的身邊,任誰也不會對生活失去希望。
隻可惜,柳叙白并不屬于他。
“子懿,愣什麼呢,要走了!”柳叙白看着還在發呆的施子懿大聲地喚道。
“來了!”施子懿沖他回應了一個溫柔的微笑,這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的展顔歡笑。
這一刻,他的心裡,對于柳叙白的想法,開始萌生,此刻他并沒有動什麼其他的邪念,而是單純的想要待在柳叙白的附近,讓屬于沈月見的陽光,輻射到自己。
一點點,就夠了。
而抵達碩城之後,柳叙白沒有先去自己最心心念念的茶樓聽書,而是用身上僅有的零花錢替施子懿尋醫問診。
施子懿的心疾已是末期,所以即便問再多郎中得到的結果都一模一樣——大限将至。
“不會的,他一定還有救的,再想想辦法好不好?”坐在醫館内的柳叙白着急的直落淚,沈月見在一旁除了歎息便是安慰。
他們都清楚,生老病死,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信念而改變。
施子懿倒是對這個結論沒什麼意外,可他看着柳叙白替他着急,心裡便欣慰不已。
孤家寡人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擔心他的生死,甚至因為病情堪憂而心急的落淚。
或許是因為在柳叙白身上發生了太多第一次,施子懿被這樣的驚喜沖擊的信心倍增,即便是診斷的結果并不好,他還是燦爛的笑了起來,然後寬慰着柳叙白。
“沒事,這些我都知道,隻是還有些僥幸而已,”
“走吧,我們不治了。”
說完,便給沈月見遞出了一個眼神,三人便前後腳的出了醫館,離開醫館後,柳叙白的情緒依舊處于低靡狀态,他讓沈月見先帶着柳叙白回去休息,自己則去了當鋪。
施子懿想着柳叙白因為自己而沒有去聽成茶樓的說書,還花光了将積蓄花了個精光,他心中就感動不已,他們本是萍水相逢,柳叙白完全可以不必理會他的死活,但是他沒有,他不光救了自己,還将自己視作了一個人。
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為了回應這份盛情,施子懿将自己所有值錢的器物全數買去,既然活不了多久,那麼這些器物留着也發揮不到什麼作用,不如用它們換一些銀錢,讓自己這剩餘的時日過得松快一些。
施子懿先是在城内的客棧定了兩間房後,便去尋柳叙白與沈月見,他們借住的地方,是城外的一座農院,一進門,就看到泣不成聲的柳叙白依偎在沈月見懷中。
“子懿,你别放棄,碩城沒有良醫沒關系,我們再去另一個地方,總有人可以治好你的。”柳叙白擦了擦眼淚,勉強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
“是啊,子懿,總會有辦法的。”沈月見與他相處的這些時日,發覺施子懿并非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之前所謀之事也是情非得已,況且他對柳叙白十分照顧,光憑這一點,沈月見就無法對施子懿的情況置若罔聞。
“走,進城,我定了房,今日不用在這裡落腳了。”施子懿走到柳叙白身前,柔聲道:“你和月見來碩城,不就是想聽書嗎?明日我們早些去,選個最好的座位,痛痛快快聽上一場。”
“你哪裡來的錢?”沈月見這時才發覺施子懿身上的配飾器物都盡數不見,轉念一想便知他剛才去了哪裡。
“當了些東西,反正都是身外之物不是嗎?”
“我沒幾天活了,不如,潇灑一回,月見,你說呢?”同為無痛症者,他相信沈月見更懂他的所作所為。
沈月見先是錯愕,繼而便換了副釋然的表情,點了點頭,柳叙白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但是看到沈月見沒有反對,他也隻得聽從。
往後的幾天,施子懿帶着沈、柳二人在碩城遊玩,可能是因為手頭富裕了不少,所以每日的說書施子懿都買了最靠前的位置,讓柳叙白大飽耳福。
雖然柳叙白并不想讓施子懿如此破費,可是錢都花出去了,不好好享受才是辜負,開始柳叙白有些坐立不安,但看着施子懿聽的怡然自得,他也就放松了下來,将注意力投向了正在說書的先生。
若是這樣的日子,能再長一些就好了,施子懿看着柳叙白的側影心想。
很快,柳叙白與沈月見的碩城之旅也迎來了尾聲,他們收拾行囊準備再次出發,這晚,施子懿将沈月見換了出來,而後向他言明,自己想與他們再行一段路。
他此生沒有交過朋友,所以便是留在碩城也無處可去,倒不如與他們一起,若是路上就命喪黃泉,也好有人收屍。
這樣的要求,沈月見很難拒絕,思慮再三之後,他便應承了下來,都是苦命人,而且這些日子多虧施子懿,他和柳叙白才能在碩城過得如此舒坦。
即便為了這個,他也不能回絕施子懿的請求。
接下來,他們決定去往山清水秀的越城,此地偏遠,光憑腳力恐怕要走上一年半載。
但這樣的路程越長,施子懿就越是高興,他原本以為自己活不過三個月,似乎是信念的支撐,讓他足足熬了半年,身體才出現了嚴重的虧損。
在這期間,沈月見一直再替他用力量延緩病發,施子懿好多次險些撒手人寰,但柳叙白從沒放棄過他,所以在一次次地施救下,施子懿都挺了過來。
與柳叙白相處的越久,施子懿就越是難以割舍,他看柳叙白的眼神,也從一開始的清澈變成了欲念。
柳叙白從不離開沈月見,二人像是被一條看不到的紅繩捆綁,無論走到哪裡,他們都同吃同住,但是沈月見對柳叙白似乎沒有更近一步的表示。
就如沈月見期初的介紹一下,他們的身份,始終保持在摯友的狀态。
這也讓施子懿感受到了機會,沈月見之所以不敢前行,恐怕也是因為身體症結的原因,而相比起沈月見,自己的情況則更加嚴重,所以他也更加無所畏懼。
上天既然給了他重建光明的機會,那他就不想放過。
也許在死前,他可以動搖柳叙白與沈月見的關系。
也許,柳叙白的目光,會落在他的身上。
自那之後,他總有意無意的迎合柳叙白的喜好,譬如收錄有趣的傳聞,還有制作一些好玩的小物件來逗柳叙白歡心。
柳叙白每一次收到禮物之時都十分驚喜,他很是喜歡看柳叙白露出這樣的表情,所以殷勤備至。
而對于沈月見,他并沒有展露出一絲自己對柳叙白的欲望,所以每一次對柳叙白的贈予,他都挑在沈月見短暫離開的時候。
也許是因為沈、柳二人都沒有過度揣測過施子懿的意圖,所以時間一長,信任也增加了不少,沈月見外出探路的時候,也會将柳叙白托付給施子懿,而這便等同給了施子懿更多接近柳叙白的機會。
正是這一點,讓施子懿産生了錯覺,他認為自己的存在在柳叙白心中,也有着不可撼動的地位,所以他便開始準備一份更加特殊的禮物。
一日,施子懿将改良後的竹蝶放在錦盒中,想要趁着沈月見不在送給柳叙白,但當他走到房間門口,卻聽到了裡面傳來一陣悠揚的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