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樂庭,柳叙白深吸了一口氣,袖中的秘聞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位阿肆,是連都雲谏都懼怕的存在,他與沈凜,真的招架的住嗎?
越想越心亂,柳叙白揉着自己的腦袋,既然戴量天已經落網,那他在神庭就隻剩一件事需要做,重回鴻蒙大殿,重掌未央庭大權,将當年的先鋒軍戰死真因與宋景的陰謀告知于天下,然後去玲珑匣一探,自此,他便了無遺憾,可以回到神州,履行他未盡的責任。
鴻蒙大殿的路,他已走了數遍,今日并無議事,所以通往大殿的路安靜悄然,他獨身走過那長長的行街,心中波瀾無驚,一步一緩一思,紅色的地毯掩埋了他所有的腳步聲,随階而上,仰望着高處萬象燈,所有屬于藍澈的回憶,都清晰的載入到了他的顱内。
世易時移,再登其位,他的臉上多了一絲曆經滄桑的沉穩,未央庭衆人雖在他與沈凜的努力下全數保全,但那些已逝的同僚卻再也看不到他複位後的景象。
秋娴、忘魚羨、路狄、梁日澤、平川……每一個戰死在神魔災變中的人,他都清晰的記着他們的名字。
他走到那把屬于自己的尊位前,眼前似是浮現出昔時神庭的盛景,那是他的人生中還未結識沈凜,他日複一日的聽堂議辯,雖然有些枯燥但卻安穩,看着秋娴與銀砂争論不休,梁日澤、路狄與平川因為戰略部署意見不一而針鋒相對,忘魚羨帶着雲夢庭的人在一旁勸止打圓場,葉冰清則坐在高台饒有興緻的看着台下的亂局暗自揣笑。
隻惜年少不知此情貴,回首無見同道人。
那些美好笑顔,終歸留在了回憶裡。
除了自己在神域受到的非人待遇,先鋒軍的全員犧牲,亦是他的一道心結。
他曾因為未能将這些人帶回神庭而感到悔恨與自責,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藍澈,唯一失手的一次,代價竟是如此的慘痛,一度斷送了神庭的最強戰力。
這個位子,他之所以遲遲不願坐回,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他無法面對那些逝去的故人。
盡管是受宋景之故,但那也是他一人之過,牽扯無辜之人入局,雖承受了代價,但卻一蹶不振,轉身逃離,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私。
他無顔面對那些曾經萬分信任他的臣屬,所以一度認為隻要将自己貶入塵煙便是最好的贖罪,但沈凜與他的賭命之舉,再一次讓他意識到,命運的不可避,誠然,他是為了沈凜而做出了這一選擇,但在那一刻,他也做好了面對這愧局。
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道。
他終是在這一世裡,尋找到了他一直未曾尋得的答案。
他不允許自己弱小,也不允許自己無能,更是不允許自己出錯,他太過盡力的想要當一個人們心中的尊者,所以才讨厭被人威脅,被人算計。
人生的可貴,便是因他不完美,遺憾與缺失才會使得在行步之時對周遭的一切萬分珍惜,這是他未能參透的真理。
為了不讓他人受累而負重前行,最終隻能以自己的薄命一條去換取轉機,既自輕也自賤,他不曾想過,這種舉動,是在給他人的人生造成不可逆的悔憾。
這塵世間的種種,包括沈凜、白玉京等人的多次付出,才讓他明白,他可以膽怯,可以無用,可以有疏漏偏失,他是神,也是人,既特殊又普通。
特殊的是身份,普通的是本質。
他的道,不是無情道,亦不是聖賢道。
他的道,是那在普通的不過的人生道。
可以縱亂,可以失錯,可以怯弱,嘗盡人間炎涼冷暖,享盡世間愛恨情仇,萬般如過影,清風且自留。
他生來便高高在上,所以在未遇到沈凜之前,他從未真正步入過凡塵,他心懷有欲,卻從沒有真正去實現過,僅僅一次的碰壁,便讓他心中潰敗,隻有躲出靜思,才可不亂其心。
若不是沈凜孜而不倦的追随,他或許永遠無法得知,人敗平如常,複其重來過。
犯過的錯,可以彌補,可以挽回,若是絕無可追,便懷其責愧,砥砺前行,直到終末,亦可暢笑前塵。
無悔,無怨,無愧。
柳叙白甩袖振袍,回身帶風落座在那高座之上,這一刻,他是藍澈,是柳叙白,是未央庭的執政天尊。
“鳴鐘擊鼓,召諸臣入殿聽宣。”
鐘鳴三響,鼓點稍頓,如此正式的召令已許久未聞,向來都是單奏一禮,雙器齊備隻有在神魔災變之期才有過一次,衆人議論紛纭,莫不是神庭之内出了什麼大事?怎會下這種急召令?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開始陸續趕往鴻蒙大殿,來的最急的便是白玉京,他原在華音庭處理公務,但典鐘律鼓一響,他便頭皮發麻背後生寒,何人竟然敢以此召衆歸來,思來想去,除了都雲谏有此權利,整個神庭應是找不出第二人,所以二話不說便向着鴻蒙大殿奔來。
但他一踏入殿門便傻了眼,因為高座在台位之上的,竟是柳叙白,他又驚又喜,能在此處見到柳叙白,就意味他在蜃海明宮的閉關已經結束,身體也恢複如初,一時間,白玉京看着此景竟有些恍如隔世。
“兄長?”他快步上前,走到柳叙白身旁悄聲詢問,“出關了怎的不知會我一聲?竟一個人來了鴻蒙大殿?”
“出關而已,不必費心,我需盡快趕往九阙城,在那之前,這神域的未了事,得辦。”柳叙白肘尖靠在座椅扶手上,手掌呈虛拳,支撐着頭顱,雙眼微阖,似是在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養精蓄銳。
“好,那我陪兄長一起。”白玉京說完,便落座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衆人到齊。
以方景潼為首的一衆神官,率先進入了大殿,一見柳叙白坐于台前,心中就寒意四起,之前柳叙白身無神力,自然可以任他們排擠折辱,但現在神骨歸位一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隻怕柳叙白會拿自己先開刀。
果不其然,柳叙白一眼便看到了方景潼,并施以一個燦爛的微笑,但這笑意卻讓方景潼倍感不适,似乎這是柳叙白在宣判他死刑之前的最後溫柔。
待鴻蒙大殿中人滿之後,柳叙白便清了清嗓子,悠然而道:“召諸位來此,其事有三,一,未央庭代尊使宋景,神魔災變中調換輿圖,至先鋒軍戰死,構陷魔尊與未央庭天尊,涉嫌挑起諸界混戰,即日起,下達全界追擊令,若有人得其總計,留其性命,帶回神庭受審。”
“二、長樂庭戴量天,謀刺背主,罪加一等,念其功績,不施以極刑,幽禁折将獄,終身不赦。”
“三、各庭之間,規明混亂,自此起,不得在發生任何種族歧視之事,各族之間不分尊卑;不得以訛傳訛,捕風捉影,造謠生事;不得拉幫結黨施壓于衆,若有違者,一律重處,剝奪神元發配下界,永不得飛升。”
“還有,神域四部舉薦之人,全數重新審核,無能無為者,逐出神庭,永不錄用。”
厲令直下,殿中再無一人敢言語,這矛頭直指長樂庭的衆人,這些年長樂庭衆已經讓都雲谏慣得無法無天,若是再這麼縱容下去,恐怕神庭的法度才會成為真正的笑話。
未央庭衆首當呼應,除長樂庭外,其他幾庭自然也贊成柳叙白的決議,他們平日苦于都雲谏的權威不敢多言,如今有人替他們發聲,自是一呼百應。唯有方景潼等人默不作聲,柳叙白的這一舉動,當是減除了他們一貫擁有的特權,心底自是不服。
“方景潼,我見你一臉不情不願,可是對我的決議,有所質疑?”柳叙白故意挑了他來殺雞儆猴,反正當日他羞辱沈凜在先,自己便是抱着私心為難他,誰也不敢多言一句。
“怎會,您先是未央庭正尊,下達的命令,我等怎敢有疑。”方景潼話中帶着一股酸澀之意,顯然是在挖苦柳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