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正睡的迷糊,大字型趴在木床上,麥色的臉白日裡不苟言笑,現在嘴角卻流着哈喇子,被子早被踢到一邊,整個人毫無形象。
顧安連拍帶喊好幾聲都沒叫醒他,隻好另作他法。
他就知道是這幅德行,早早就做好準備,手裡拎着碳爐和一塊土豆放在離床一丈處,燃火埋土豆一氣呵成,他解下大氅放到一旁的青綠的竹架上,修長的五指夾着長樹枝撥弄着炭火,星星點點的火紅碳點在空中飛舞,帶來襲人熱意和香氣四溢。
“吃...吃...”
果然張秉迷蒙的起身,眼睛都未掙開就趿着布鞋坐在床沿,他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噼裡啪啦火星子裡的顧安,碎碎念到:“大半夜的不睡出什麼事了?”
“父親寄來一封信,說皇帝納了尚書仆射莫玉書的女兒莫新慈。”
張秉頓時驚醒,倒吸一口氣,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問道:“莫玉書?那個被劉台鑒上書後當立斬的莫玉書?”
顧安臉上帶着神鬼莫測的冷笑,“是,就是那位。”
“這皇帝老兒莫不是面湯裡攪黃面,糊塗了麼?竟娶罪臣之女,年紀...年紀還差那麼多。”
張秉摸了摸鼻子,他似乎記得莫玉書獲罪那年嫡女還是個幾歲的女娃娃呢。
“誰知道呢。”顧安低着頭把玩着手中的枯枝,将之放于自己的膝頭,在沉默一會兒後,手腿共用狠狠用力,那枝條脆硬,“咔嚓”一聲後頭與尾便不複相連,枝頭一隻黝黑的大螞蟻在徘徊。他将那粗長的一頭毫不留情插入炭火中,螞蟻頓時焦急的四處攀爬,卻已經再無出路,而顧安則眼見其燃盡不為所動,隻留那尾部緊緊攥在手中。
“你這是...何意?”張秉見他周身泛出一股冷氣,不由得有些緊張,也總覺得這動作間有深意。
“舍車保帥罷了。”
張秉看了看炭盆,又看了看顧安,身體不住顫栗起來,“你...你不會是想...”
顧安捂住他的嘴,神情冷漠:“是,我顧家為他江山丢了三條命,如今我不願,也不想再讓他奪取第四條命了。”無論這命是他,還是他父親。
見張秉不再掙紮,顧安便松開了手掌,他緩緩走出主帳,迎着月光留下一句話。
“隔牆有耳,此事你知我知,倘若你明日辰時不來吃酒,就當我今日什麼話都沒說。”此刻,他背影孤傲而冷靜。
待顧安走後,便隻留下頭腦空白又全身繃緊的張秉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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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秉是六歲來的顧家軍,那時新帝登基雄心壯志,賜予骁勇善戰的顧令之無上軍權。顧令之于邊疆連連大捷,恩賜也如流水般湧入恩賜的府邸之中。皇恩浩蕩受封勇毅侯大将軍,顧國公,連那尚方寶劍都派了身邊最得寵的太監親自遞到顧令之手中,可謂風頭無兩。
至于白馬香車,黃金萬兩,書畫珍玩,珍馐美味,那都像分文不值般将将軍府邸裝的滿滿當當。可顧令之并不把這些獨占,而是一部分賞給一同随軍的各位将領以及給予戰死沙場兵士家眷的慰問,一部分換做軍糧夯實後部,自留不過爾爾。
也正因如此,顧家軍名聲大振,全國各地胸懷壯志之俠者都紛紛投入顧軍門下。
而張秉就是那時入的顧家軍。他是曲鄉人,那年朔與從北邊傾城而下,百姓逃亡,流離失所慌不擇路,父母為保全自己的肚子,将六歲的張秉賣于他人。那是六歲的張秉第一次知曉人情冷暖,知曉自己竟然隻值十個銅錢,知曉平日裡将關心呵護挂在嘴邊的爹娘竟如此殘忍。
叮叮當當的銅錢在耳邊回蕩,他很想問。
為何他們不将哥哥賣了呢?
後來他長大了才想清楚那些嘴上挂着的甜言蜜語太容易說出口,以至于不用費一絲一毫的力氣便能将幾歲的毛孩子哄得團團轉。什麼哥哥體弱你要讓着他些,什麼哥哥要考學你要為他端茶送水,什麼這毛筆極金貴你的髒手怎麼敢碰。
他被買走那天,烏雲密布,四處灰蒙蒙的仿若下一刻狂風暴雨就要傾來,他爛布的衣領被富人的胖奴仆揪住扯着往前走,倔強的頭顱卻回看着爹娘,他看他們哭天喊地的不舍,看他們鼻涕直流的笑,看他們縮着脖子左看右看後從袖中拿出一張薄餅喂于哥哥。
那時的張秉死死盯着他們,腦中全是爹娘苦口婆心的對他說:全身上下再無一丁點兒吃食,他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将他賣了。
可,怎的他走了就有了呢?
他覺得爹娘是騙子,是大騙子!而且隻騙他。
瘦骨嶙峋的小張秉抓住那富家奴仆的手便狠咬一口,叫那胖奴仆吃痛的松開他的衣領。而他餓極了的身子則好像充滿了力氣,他瘋一般的跑,仿若這樣髒兮兮臉上的淚迹就不為所見。
他踩過小溪,越過荒野,穿過人煙稀少,最終暈倒在勝利回營的顧家軍隊旁。
他醒來後隻見顧令之拿着一方濕帕,為他細細擦拭,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家裡,朦胧喊了一聲爹爹,而後卻如做噩夢般驚醒,他瑟瑟發抖的看着顧令之:“你...你是誰?”
那渾厚的讓人鎮定的聲音回到:“我是顧令之,也是勇毅侯大将軍,不怕,朔與已經被打跑了。”
顧令之瞧他餓的面黃肌瘦,便叫人送來一大碗粥和一個餅,張秉見到食物如餓狼撲食,捧起碗就往嘴裡灌,一口又一口的往嘴裡死命塞着,直到凹陷的兩頰被撐的圓鼓鼓。
那位凱旋的将軍就在一旁蹲着看他,不時遞上一碗水,他的肚子填滿,張秉才略有些羞澀的接過那位大将軍遞給他的水。
後來顧令之問了很多,還提到要送張秉回家,可那時的張秉卻怎麼也不想回家,還小小撒了個謊說父母餓死路上,如今隻剩自己孤寡一人,他那時也偷偷想過,他們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又或是...晚一點将自己賣掉?顧家軍已經帶着勝利到來,自己卻在此刻真正沒有了“家”。
顧令之聽此就将張秉帶回府中撫養,後來,像他這樣的孩子越來越多,顧令之就親自上書請求将他們編入一支特殊的隊伍——即未來聞風喪膽的寒光軍,這是一群不滿十六被家仇國恨祭奠出來的孩子組成的隊伍,他們手握寒刃,所求所想之事皆是為了斬殺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