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驚影瞳孔一縮,霎時氣血倒湧,手腳冰涼,隻能聽見長刀舊池台在耳邊悲戚地嗚咽。
天雷擊碎山頂的頑石,濃煙遮擋住太陽四溢的光芒,将昏暗天空中難得透出的一點光亮掩蓋得嚴嚴實實,不留絲毫縫隙。舊池台刀鋒震動,在滾石上發出尖銳的嗡鳴,與平地響起的一聲驚雷形成呼應。
那是名刀問世的匝地煙塵,金石之聲響徹大地,宣告江湖終将迎來一場震蕩。
彼時無人知曉十二樓究竟是何人,也無從預知此後朝都第一人譚清明的畢生宿敵将會是這樣一個無門無派、無親無故的伶仃之人。
肖涼對岑驚影的反應甚為滿意,喉嚨裡發出一陣竊笑,語氣不無嘲諷地說:“你怕了,原來你也有怕的東西,原來你之前都是裝的……”
沒說完的話盡數淹沒在肖涼的胸腔,水牢裡的積水被他掙紮的動作攪動得天翻地覆。一股暗紅從他的手臂處湧動出來,絲絲縷縷在水中蕩漾開,将水潭點染上新的顔色。
“繼續說,”岑驚影捏着他的手臂,面不改色地質問他,“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誰。”
右手手臂在肩膀處硬生生撕扯出一條口子,筋脈血肉藕斷絲連,最是折磨人的方法。肖涼疼得近乎昏厥,冰冷的積水卻不停地刺激讓他更加清醒。
“你别忘了……”肖涼的聲音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那柄刀……”
岑驚影的指尖從他的手臂劃到傷口處,順着皮肉指尖的裂縫滑進傷口裡,惡作劇一般伸出兩指在傷口裡攪了攪,臉上浮起興緻盎然的笑:“威脅我,和主動找死無異。”
肖涼疼得全身痙攣,雙目猩紅,恨不得當場掙脫鐵鍊的舒服将岑驚影活剝生吞。岑驚影撤回手指,就着肖涼的臉邊把手上的血污擦幹淨,慢條斯理地站起身,話音輕飄飄恍若浮萍:“那人在嘯水山莊位高權重,對嗎?”
失血太多,肖涼渾身冰冷得面色發青,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岑驚影擡頭朝樓梯上一望,宗骨瞬間領會他的意思,迅速從台階上走下來。随身的銀針刺進肖涼胸前的穴位,傷口旋即止住血。宗骨微微擡了擡眉毛,将銀針收入袖中:“有我在,他死不了。”
“你真厲害,”岑驚影捏了捏宗骨的指肚,“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大夫了。”
宗骨輕笑一聲:“半個時辰之内他都是清醒的,随你審。”
岑驚影高興地捏了捏宗骨的手心,回過頭繼續質問肖涼。宗骨低下頭看向剛剛被他捏住的那隻手,手上似乎還殘留着岑驚影身上清淡芬芳的蘭草與藥香。不輕不重的力道像是被小貓撞了一下,有着說不出的溫柔缱绻。
就算他最珍視的東西是柄刀又能怎麼樣?這個人,這個人往後的幾十年,兜兜轉轉,總要是我的。
那隻手攥成拳收進寬大的衣袖裡,像是極力挽留殘存的溫度。宗骨一手負在身後,低頭看着岑驚影毛茸茸的頭頂,心中生出一陣安然。
他往後數十年最珍視的,隻能是我。
岑驚影掐住肖涼的脖子,生生将他從水中提起來,盯着他的眸子問:“是四師叔,還是秦掌門?”
肖涼死繃着唇,長時間的窒息讓他的眼球都有凸出來的趨勢。岑驚影又問:“是老莊主,還是我哥?”
短暫的死寂後,肖涼終于擠出一句嘶啞的氣音,然後“咚”的一聲被岑驚影摔回水中。
宗骨見岑驚影愣在原地,上前兩步脫下自己的外袍搭在他的肩頭。岑驚影感覺到肩膀蓦地一沉,才擡起頭來,滿臉驚慌錯愕。
“是老莊主,”岑驚影語氣看似平靜,尾音卻止不住地發顫,“我親爹要殺我。”
宗骨呼吸緊跟着一滞,理智卻飛快地運作讓他出口安慰:“肖涼一面之詞并不足信,其中極有可能另存波折。我遊曆江湖多年,人人皆稱嘯水山莊莊主為人正派親善,廣結善名。”
“他是我親父。”岑驚影抖如篩糠,站穩都有些困難,隻能依靠宗骨的支撐,“就算……就算……”
岑驚影突然說不下去,就算他于嘯水山莊的劍道傳承上是個廢物,就算他叛逆桀骜通身反骨,竟到了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的地步嗎?
前世的波折坎坷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放映而過,他突然頓悟為何總有人先他一步,圍困、追殺、縱火,一步一步将他逼上窮途末路。
原來真正想讓他死的,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
怪不得那人清楚自己最珍視的是刀,也分外了解自己一路行蹤。
無盡的回憶編織出一張巨大的網,将岑驚影牢牢籠罩其中。腦海裡極速閃過一個個不堪回首的片段,夢魇如約降臨到他的身上,強迫他再次經曆那些悲痛泣血的記憶。
宗骨探向岑驚影的脈搏,微弱得簡直不值一提,當即将人打橫抱起:“岑驚影!醒醒别睡!”
二十幾級台階此刻猶如望不到頭的天梯,宗骨腳下不慢,卻生怕耽誤一點時間讓岑驚影出了什麼岔子。
翩飛的衣袍劃過牢房的陰影,未驚起一點光亮。如果宗骨足夠謹慎或者并不慌亂,他或許會發現陰影中消褪了一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