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驚影完全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甚至連鮮血流逝帶來的脫力感都不覺分毫。隻覺得丹田中似有一團隐隐燃燒的火苗,催動着他不停揮刀、向前,揮刀、向前。
譚清明看着他的背影和招招取人性命的刀法,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慘淡。
在場的每個人都是出身名門正派的大家公子,對“入魔”的概念皆一清二楚。湮滅人倫情感,不顧天道存亡,隻甘願堕落為自身欲望的支配者,這樣的魔頭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現世一位。因為斷絕情愛抛卻塵俗,他們大多生來天賦過人,武功蓋世;像岑驚影這樣做了二十年廢柴又突然武功精進堕入魔道的,屬實難得。
眨眼間二十餘名刺客仍舊站着的隻剩一半,地上血流成河,根本分不清那些血迹來自岑驚影,那些出自躺了滿地的屍體。
“我不該提刀。”岑驚影重重地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刀鋒橫向面前的刺客,“但我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死。”
“岑驚影。”
刀鋒撞上刺客的脖頸,幾乎硬生生砍斷他的頸骨。那刺客卻意外地仰起頭看着岑驚影,二人對視一眼,岑驚影從他眼中看出幾分得逞的笑意。
“你生來該死。”
被割斷的喉嚨發不出聲音,每個音節都是血肉震動帶來的嘶啞扭曲,聽起來比野獸的咆哮還要恐怖一萬倍。
岑驚影好似全然不受他的幹擾,刀身一立輕巧地捅入他的胸口,刺客登時失去反抗的力量,向後栽倒過去。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身體裡那團火燒得更旺了。
火苗沿着經脈沖向他的四肢,他的手腕不可控制地發抖,即将就要控制不住手中的長刀。
“岑驚影,你聽我說,”譚清明一步一步靠近過來,最後剛好超出鎖魂陣範圍的地方站定,“調息養身,聚斂真氣,一切都慢慢來。”
“慢不了,”岑驚影顯然是聽進去了他的話,嘗試着調節真氣,卻發現五髒六腑都似被火炙烤着,“譚清明,我好疼啊。”
刀尖如同暴雨一樣落下,飛濺的血花讓周圍的人根本看不清岑驚影的臉。隻見刺客一個接一個應聲倒下,轉眼間所剩僅有九人。
二十三條亡魂斬于他的刀下,岑驚影卻輕松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手中的長刀在砍向劍刃時“咔嚓”一聲碎成兩半,明晃晃的劍光映出岑驚影微微放大的瞳孔。
就在長刀碎裂的刹那,他看見所有刺客身上的火光離奇地彙聚在一起,大火将他牢牢合圍起來,與記憶中的别無二緻。
就連站在外面旁觀的譚清明也一模一樣。
忽然之間天地傾覆,眼前的所有畫面都從最中央生出裂縫,岑驚影覺得每一秒都好似一年那麼長,身體中那團火直沖他的頭頂——
緊接着,他看見一個少年被九個黑衣人圍困在大火之中。少年懷裡抱着一把長刀,頹廢地坐在大火的包圍之中,眼裡卻閃着不屈的光。
那把刀世人皆知,鋒利的線條與銳利的刀身讓岑驚影見了也不忍發出一句贊歎。
昔有長劍峥嵘、斷水雙劍起名,然而論起長刀,天下不過僅一柄舊池台而已。
岑驚影看見那個單薄瘦削的身影站直身體,揮起舊池台的刀鋒,用輕如鴻毛的性命拼殺出一條血路。
九個黑衣人皆是死士,不戰至血脈耗盡決不罷休,出手越發狠辣,直指少年命門。
恍惚間,岑驚影聽見一聲長嘯,那是困獸瀕死前絕望的呼喊。
“就算有人命絕今日,該死的也絕不是我——”
舊池台在少年手中淩厲得連空氣都能被分割幾塊,九個刺客轉眼間倒下兩人,但大火毫無減弱的趨勢,甚至沿着地上的野草逐漸向他逼近。
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要将他生生困死在裡面。
岑驚影長歎一聲,丢下了手中的斷刀。
那時他二十三四歲,比現在的他還要年長幾分,即便頂着十二樓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也難掩舉手投足間的意氣風發。因為一句江湖傳言,他被群起而攻之,起初尚且有人畏懼十二樓的名聲,然而直到譚清明出手,情況豁然變了。
他成了案闆上任人宰割的魚肉,無人看了不趨之若鹜,前來分一杯羹。
大家高聲呼喊“連譚清明都動了手,江湖之中不會有人願意出手護他”,興高采烈地沖上來取他性命。
可結果呢?
岑驚影勾了勾唇,結果就是他和譚清明最後紛紛死在對方手中。
幻夢中的少年還在和黑衣人纏鬥,岑驚影呵出一口熱氣暖了暖冰涼的指尖。
少年終将戰勝全部黑衣人,繼續他與譚清明不死不休的人生。
可那已經是後來的事了。
眼下沒有十二樓,沒有譚清明的畢生宿敵,隻有前來旁觀傳位大典的二十歲的岑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