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瘋了,是這世界瘋了!
“早啊,都在啊——”
修兵和我們打着招呼。但所有人都在震驚中不能自己,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接話。
“幹嘛呢,你們?”直到他再次問起。
我猛地回神,也問他:“修兵,你今天沒上班?”
“啊,别提了,”修兵說,不僅腳步輕飄,連嗓音都輕飄地不似他本人,“半夜收到消息,有作者涉嫌抄襲,偏偏又是我們新刊物的頭版頭條……我趕了一夜的稿,不然這一期得開天窗了。”
他打着呵欠,一夜沒睡,黑眼圈都挂到了下巴上。當下最需要的是睡眠,而非工作。但談話間,卻磕磕絆絆地為自己沖上了一杯速溶咖啡。
“還沒解決嗎?”我們都很擔心他。
修兵搖頭:“時間太緊,連夜調整也沒有那麼多稿件,隻能先把《每周期刊》上的稿件移到這邊救急。”
“……”那當然是一個可行的辦法,但那不叫解決,叫拆西牆補東牆。
我無話可說。我們家實行專款專用制度,就是因為拆西牆補東牆的行為不僅治标不治本,還會掉入鼠目寸光的稀缺陷阱,加劇問題的嚴重性。
我想,身為我們家财務總管的修兵不是萬不得已,不會采取這種應急措施。
這說明一件事:修兵手上沒有備用稿件了。
“那《每周期刊》又怎麼辦?”卡卡西問。
《每周期刊》是修兵所在雜志社的發家刊物,是我們這十八線小城市裡炙手可熱的文娛類明星産品。
即便之前雜志社大刀闊斧地改革,将旗下幾大闆塊分别成刊——有更受年輕人歡迎的文學向刊物《新小說》,又有主打前段潮流、時尚熱點的《新風尚》,有聚焦饕餮盛宴的《新品味》,還有廣開言路的《新新聞》……但事實上,六大闆塊湊一起也隻能與其堪堪打個平手。
作為經典刊物,《每周期刊》寶刀不老,以至于曆經漫長的時間洗禮,仍是非官方雜志裡最具權威性的巅峰之作。當地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周期刊》固定每周五截稿,周六印刷,周日對零銷商兜售。
眼下已是周五,修兵沒有麻煩别人的習慣,挪用的一定是自己的稿件,那就是說,他今天之内必須拿出新的東西,否則《每周期刊》就得開天窗了。
……情況不妙啊。
一家人難得團聚,氣氛卻極為凝結。
往常這種時候得指望我,我是修兵最強的後援。但這次我愛莫能助,春季時裝發布會已經過了,近來也沒有什麼新的潮流風向可以作為指引一座城市的風向标。
卡卡西也指望不上,辦事處的工作内容隻在辦事處内部流通,不對外公開。
馬爾科更無能為力,學校裡新聞不少,但找不出一條足以震撼當地的大新聞。
一家人應該互相幫助。但我們三個一通冥思苦想,最後壓力還是給回到修兵。
我們望着他,他卻不看我們,始終低着頭,盯着腳下的木地闆,人靜止不動,像一座石雕,唯獨握着咖啡杯的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其實,我手上還有一篇文章……”修兵突然開口。
“哈?”我們異口同聲。
——修兵有事啊。
這不同尋常的腔調驚住了我們。話語裡處處透露出的古怪,大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我本沒有心,本不會明白。但他的表現太古怪了,連我都清晰地捕捉到了一觸即發的危險,他們兩人的面容也不約而同地嚴肅起來。
“是什麼文章?”卡卡西站得筆直,神情莊重。
“是……”修兵欲言又止。
他早有準備,示意卡卡西自己取——在沙發上的公文包裡,有一份恭候多時的原稿。
稿件寫在去年鵝黃色的複寫紙上,修訂稿附上了春節火紅的限量版信箋,終稿又謄寫在開春綠色的稿紙上。
它存在有一些時候了。在閱讀前,卡卡西瞥了一眼花花綠綠的稿紙。
那是時間篆刻的記憶。修兵沒有否認。
“去年就寫好了,”他緩緩說着,“去年……馬爾科剛來家裡,卡卡西說要去出任務的時候。那天晚上加班,半夜寫了這篇稿。”
“這麼說……”卡卡西眉頭一皺,飛快的翻閱起修兵的稿件。
我大概知道修兵要說的是什麼了。畢竟那天我們一起過生日,隻有一件事可以稱得上“大跌眼鏡”。
而他再開口,果然說起這件事,和我猜的如出一轍。
“去年……哦,現在是前年……的那場奸殺案,如果不是卡卡西提及,我們都以為它過去了,沒有人知道冤案未平,受害者沒有沉冤得雪,而加害者仍然逍遙法外!”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修兵說。
為避免不法分子模仿犯罪,辦事處選擇不對外公布絕大部分的案件。隻有管理員和收約束的能力者可以接觸到血腥暴力的一面。而根據保密原則,越是重大的案件,能接觸它的人寥寥無幾。
這意味着,絕大多數人沒有辦法實時跟進案件狀況。
但人們應該了解。它固然是個人的不幸,也同樣是社會的創傷。
“……辦事處的出發點是好的,但現在的情況是,它成為了一個問題,”修兵眉頭緊鎖,口吻嚴肅而沉重。
去年得知消息時,震驚不由分說地留在我的腦子裡,也不由分說地在修兵心裡刻上了記号。他分析論證了這個問題,洋洋灑灑寫下數萬字評論。
“……分析的很到位啊,修兵!”卡卡西贊不絕口,“要解決這個問題,辦事處的确應該開放一定的窗口,讓大家可以關注到;另外,隻有辦事處行動起來無妨,如果大家不能真正地保持對社會的關注,窗口即便開放也于事無補。”
“對!”修兵也贊同,“應該借助這件事,警醒辦事處以及公衆,大家要建立起對于受害者的關注鍊——為此,辦事處要開放一定的渠道和窗口;媒體更要起到鏡頭的作用,要将一些公衆事件推入大衆的視線。”
這已不是一個簡單的事件,而是一個冗雜的事業。
要向辦事處提建議,開放窗口,對外宣發,鼓勵普通民衆關注社會,關注身邊人。
但“建議”理應是最簡單的——修兵是能力者,他自行報告即可。以我的排名,辦事處很快就會開始調研,結果大概率也會聽取——倘若隻是想要建議,壓根無需大費周章。
我想修兵真正想要撬動的支點,恐怕不是建議,而是輿論。
“要把它發在《每周期刊》上嗎?”我問他。
“對,”他肯定了我的想法,“正好剩下版面,可以發頭版頭條。”
我明白了,說來也是。
問題本身不在于辦事處是否開放,而在于沒有人真情實感地去關注。倘若沒有人、沒有媒體、沒有鏡頭去追蹤,再爆炸性的新聞也如昙花一現,失去了嚴肅性,變得流于表面。
沒有人因此得到教訓,發生過的事件也沒有起到警示作用。人們不會因為悲痛而團結。每個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那是不對的,誰也不能保證下一個不幸發生在誰身上,群體的漠視無疑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
這不應該全是辦事處的差事。
世界并不全是管理員和能力者的世界,它和每個人都息息相關。
我明白修兵的意思,過分安逸的生活導緻普通人失去了對危機的敏感。
他清楚地看見了這種漠視不利于社會發展,終究會反噬整個社會。他看見了,他沒有辦法裝作看不見。
修兵告訴我們,以一種坐立難安的口吻:“距離事發已經快兩年時間了……前陣子我去拜訪了受害者的母親,她比兩年前蒼老了許多,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并且抑郁成疾,現在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
“你什麼時候去的?”卡卡西一愣。
“在你之後,”修兵講,“你帶去的鮮花還沒有枯萎,那位女士告訴我了。”
“呃……”卡卡西抓了抓頭發。
他也去了,隻是他沒有說。
修兵告訴我們:“過去的兩年時間,除了辦事處,沒有一家社會媒體再去關注受害者母親的狀況,也沒有任何社會機構跟進報道。”
“漠視無疑是二次傷害,”他和我觀點一緻,“傷痛不是辦事處造成的,當傷痛發生,也不應該隻有辦事處對此負責,全社會都應該關注和警覺。”
而别的媒體機構沒有關注到此事,或許是因為沒有了解的途徑。
幾乎隻有前一百位管理員可以接取超S級的任務。而這一百位管理員中,像我們家這樣同時在辦事處和普通公司工作的,恐怕隻此一例。
事實上,如果不是卡卡西恰好接了任務,恰好在我們家,就連我們也不知道詳情。
管理員和能力者有别于普通人,力量過分懸殊之下,畏懼必随之發生,兩者之間做不到真正的平等。就連我們——我和修兵——作為普通人生活時,也會下意識地不和辦事處扯上關系。
更何況普通人呢?
“……有關辦事處的報道,一般都有辦事處的文員書寫。非辦事處工作人員撰寫的文章,在發表前,需要通過辦事處的審核呢。”卡卡西搖動着手中那疊厚厚的紙張,“今晚截稿的話,我現在就得送過去了。”
“來得及嗎?”就連我都不太清楚審核流程。
“當然,”卡卡西自信不已,“一定能趕在截稿前通過。隻不過……”
他問修兵——
“送去辦事處的稿件,沒有撤銷的權利。隻要我踏出家門,就意味着這篇文章一定會通過,也必須要發布。”
“你想好了嗎?”
修兵沒有回答。他是雜志社的總編輯,這件事他分明知道。
而他握緊了拳頭,手背青筋暴起。沒有斬釘截鐵,隻有恐懼和掙紮。
“……如果我不發表評論,别人根本就沒有機會知道這些事。”
“……我必須要出聲,這是我無可推卸的責任和義務。”
“……本來就要出聲的,你走的那天就寫好了,但我一直沒有發表。”
“我……”他欲言又止,沒有給出答案。
誰也沒有說話。時鐘滴答作響,我們靜默着,任沉默振聾發聩。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能理解他的沉默和掙紮——
我們來這裡,為了過平靜的生活。為此我們極少去辦事處走動,生活幾乎與普通人無異。
但倘若修兵發表了這篇評論——普通人與辦事處風馬牛不相及,他能提交報告,足以已經說明他不普通。所以這篇文章一發表,固然能極大的推動這項事業的進程。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将付出無與倫比的代價。
修兵是能力者一事會被公布。
它會是一記驚雷,炸得我們的生活天翻地覆。
修兵身體僵硬。不是因為熬夜,而是因為這件事本身的重量。
管理員和能力者有别于普通人,兩者之間做不到真正的平等。一旦公布修兵的能力者身份,他可能會失去他的編輯事業,可能沒有辦法再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如果他失去了工作,我們家将失去一切經濟來源。
這是一場豪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