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停止了。
邀請函——當這三個字赫然出現,一瞬間整個世界萬籁俱寂。
餐具不再作用,話語不再傳遞;路口邊的紛争、飯廳裡的歡聚……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再動作。任憑挂鐘的指針“滴答”作響,宣告着時間的流動從來不為任何人停止。但時間仍然停止了,連同呼吸一起暫停。
家裡徒留些下巴落地的“哐當”聲響。
“怎、怎麼了?”馬爾科居然問我們。
“怎麼了?!”這問題分明是我們要問他!
“馬爾科,”我不理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呢?”
“啊?”他一臉茫然,連忙解釋,“沒有不告訴你,我突然收到的通知……太突然了,沒打算去。”
“!”什麼,邀請函發到了他手上,他說他不打算去?!
天呐!我不是笨蛋,馬爾科才是!他是宇宙無敵超級大笨蛋!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上好的機會找上門來,怎麼會有人把它拒之門外?
他解釋得很好,但我更不理解了!
“……不去也沒有什麼關系吧?”馬爾科侃侃而談。
“……”回應他的唯有一片死寂。
不去當然可以,但為什麼啊?這種事我不理解,不僅是我,修兵和卡卡西都不理解。
家裡有明文規定:按時吃飯,天塌下來也不能耽擱吃飯。規定之所以制定,是為了遵守;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仨面面相觑,瞠目結舌、食不知味。
這飯還怎麼吃?
我放下了刀叉,修兵和卡卡西非但沒有制止我,反而破天荒地與我一道停止了用餐。
我們問馬爾科:“為什麼?”
“啊?”他一愣,反問我們,“什麼‘為什麼’?”
“……”他把我問住了。我一時嘴笨,說不出話,連忙求助修兵。
修兵接過我的話茬,替我表達道:“馬爾科,你知道最高科學院是什麼地方嗎?”
他一知半解,搖着頭:“是……什麼?”
修兵抄起手來,鄭重其事道:“辦事處下屬有六個部門,其中□□、建設部、财政部,與民生直接相關,普通人也能接觸;最高科學院就是□□牽頭打造的頂級智庫——”
“智庫?”
“對,”修兵說,“你有發現《當代醫學》上,你的名字後面有個‘C’嗎?”
“噢……是有。那是什麼意思?”
“這種權威性的刊物,會把作者分為ABCD四類。A類是最高科學院的在職人員,本身就是各行業的權威人物,他們的文章可以直接引用,你可以看到論文庫裡都是他們的研究;B類是不在最高科學院就職,但為行業尖峰人物,說話也極有分量;你上次被歸于為C類……啊!”
話說一半,修兵戛然而止,猛一拍桌,如夢初醒:“對啊!上次我就覺得奇怪,你怎麼會是C類呢?原來那時候就‘破格’了啊——”
“破格?”馬爾科皺眉,“什麼意思?”
“破格,是指你超越了原本的作者分級标準——譬如說,第一次發表文章,屬于一般作者,D類,這類作者發表刊物有偶然性,單篇文章好并不代表作者的水平高;而發刊量達到一定的标準後,可以升級為C類,屬于優質作者,作者本身有一定的創作水準;而C類再往上積累,則為B類,行業尖峰,在某個領域有顯著影響力……而你第一次露面就是C類,意味着你出道的水準已經遠超平均水平。”
“呃……可是我一直是C類啊?”
“對啊,不僅文章質量高、輸出頻率也高,這種屬于萬裡挑一的天賦型作者,難怪驚動了最高科學院!”
……
修兵總編的眼光老道又毒辣,一眼便勘破了要點所在,一番分析有如醍醐灌頂,不禁叫我拍案叫絕。
我連忙請教他:“那這麼說,很大概率是奔着馬爾科來的?”
修兵狠狠贊同:“我覺得是。”
好的。如果他覺得是,那我想這大抵就是了。
佐證是卡卡西一言不發——他了解實情,本可以反對,而他沒有,那麼不反對就是他的意見。
所以破案了!
“滄海遺珠”是人才選拔,邀請函既然發到馬爾科手上,最高科學院下屬的生命科學院就是為考核馬爾科而來!
馬爾科的手機郵箱也證明了這一點——
春節期間,《當代醫學》雜志社發來前文提要,說明年後生命科學院會聯系他;然後迎來了這份邀請函,他用校園郵箱投稿,邀請函也發在他校園賬号上,沒有走辦事處的系統,所以我一無所知。
但我一直都知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這一天一定不會太遠!
我沒有想到它來得如此迅猛,昨天閉眼還在琢磨“事實勝于雄辯”,今天睜眼,機會從天而降!
“馬爾科!”
“……啊?”
他為什麼不去呢?他得去啊,最高科學院可是為他而來!
我拽着他胳膊,正要和他說道。而他一轉頭,呆滞平淡的反應,卻讓我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馬爾科不對勁!
念頭倏然從我腦子裡彈出來。
我仔細觀察他的表情——他臉上顯着遲疑,眼神空洞而飄忽,透露出一些欲說還休的難言之隐,顯然心裡有事。
正是四目相對,他不言,我也不語。
“吃飯吃飯!”卡卡西及時打着圓場。
“先吃飯,”修兵也說。
眼下哪裡是吃飯的時候?大家都看出來他不對勁,都默契地不去提。但我拿起刀叉,卻不由自主地反複思索着“為什麼”?
——馬爾科為什麼不準備去?
我不能理解馬爾科為什麼會顯出遲疑?
最高科學院奔着他來了,這不好嗎?金子的光芒吸引來了伯樂,千裡馬常有,而伯樂可不常有啊!
遇到了難道不應該珍惜?機會就如同幸運和愛情,隻可遇不可求,沒有人知道命運在什麼時候設置拐點,每次相遇都得來不易,應該倍感珍惜!
何況馬爾科并不是不懂得珍惜——他向來是溫柔的,不僅僅對我、對修兵、對卡卡西。
我們每天一起上課,我無數次看見寫他名字的課本頻頻被翻閱,封面内裡卻始終煥然一新。
諸如此類的記憶比比皆是,無一不告訴我,他是懂得珍惜的人,他無比地珍惜他所擁有的一切。而現在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找上門來,寫了他的名字,他卻要拒之門外?
這自相矛盾的行為實在令我費解。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選擇?
……
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太多的疑惑在我腦中,亂糟糟地纏繞着,使我失去了全部的胃口。
時鐘一圈一圈地轉動,寂靜裡,滴答流逝的不是現在和過去,而是屬于馬爾科的光明的未來。
我無法坐視不管,當即拍案而起。
“馬爾科,你跟我過來一下。”
“嗯?哦……”
屋外春光燦爛,太陽明晃晃地懸在我們頭頂。
我絲毫感受不到溫暖,滿腦子想着:不對勁、不對勁、馬爾科太不對勁了!
——哪有他這樣的?明明有機會向上走,卻甘于落後。這不合常理,他不是這樣自甘堕落的人。
我想一定存在着什麼幹擾了他的選擇。
他糊塗了,我不能糊塗。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可以白白放過?
我得好好和他談談。但我拽他來到後院,門關上,我們面對面站着。我又頓感語塞,全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馬爾科已經對我足夠坦誠,如果這件事他猶猶豫豫不肯說,那不代表他對我隐瞞,隻意味着在這件事上,他甚至不能對自己坦誠。
一時間,我竟拿他毫無辦法,倘若逼着他開口,結果大抵得不到真誠的流露。
我不能那樣做。世界上隻有真誠可以換真誠。逼迫不行,威脅不行,即便行,我也不能這樣對待他。
“……對不起,”我看着馬爾科的眼睛,決定以退為進。
“哈?”聞言,馬爾科虎軀一震。
顯然沒料到我會這樣開口,他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這……怎麼了?大小姐,為什麼道歉啊?”
他來問我,伸手拉着我胳膊,試圖把我引向他身邊。而我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過去,故意甩開了他的手。
那是一種拒絕的姿态,意味着我們之間出了問題。
這問題在我,我問他,用很嚴重的語氣:“你不去,是因為時間緊嗎?”
“噢……嗯,”他沒有否認,“周三下午才收到通知,周天就要出席。滿打滿算才三天時間,時間太緊了。”
我把頭重重地埋下去,用愈加嚴重的口吻:“三天時間也夠了……都是我不好,這幾天我耽擱你了。”
我是故意的,故意把語氣加重。用小心委屈的口吻詢問他,再用憤懑氣惱的言辭責備自己。
時間當然是一個問題,但一個真正想要赴約的人,無論時間多緊也會拼盡全力。馬爾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不想——這不是時間問題,是态度問題。
這件事是和我有關系,但就和他不交朋友一樣,我并不是主要因素。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仍然把責任包攬到了自己身上——這是一種溝通技巧,叫做“以退為進”。
“……都是我不好!”我用出了要掉小珍珠的表情和語氣。
我有技巧,但我沒有心,把握不好感情的尺度。
我可能裝得太像了。
“沒、沒有!”馬爾科大驚失色,“怎麼會,你哪裡耽擱我?”
“就是我耽擱你了!”我一口咬定。
我必須要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來,恰好,事情本身也是如此——
周三下午他收到通知,當時或許和經理在巡診,沒有注意;晚上回家,我肚子疼……他又在看護我;
再往後發展是周四我們鬧了誤會,我把他關在門外趕他走,下午他在傷心,沒空搭理;晚上卡卡西給我們調解矛盾,又聊了幾乎一徹夜;
而周五中午起床,修兵這邊又開天窗,他下午忙着看護昏睡過去的修兵,也沒有時間搭理;昨天晚上又和我聊到很晚;
然後就到了今天,周六——如果修兵不問,馬爾科就不會說。
“……就是我的問題!算算時間就知道了,都是我耽擱了你!”
我的身體非常配合我的表演,當我作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它瞬間掉起小珍珠。
曾經他溫熱的淚濺落在我的手心,給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當同樣的珍珠從我臉龐滑落,“啪嗒”一下,重重地摔碎,馬爾科一愣,也頓時手忙腳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