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熱鬧鬧開張一個半月後,商肆迎來了兩個身着皂衣的官吏,說是遵奉京兆尹的命令,點檢市集上的供應。這兩人用竹篦撥開布匹,仔細驗看材質;又叫四人一一起來,盤問他們的身份。
為了預備關中嚴格的戶籍盤查,在穿越之前,四人就已經預備好了所有的資料,心中早有定數。被官吏點到之後,四人不慌不忙,各自答出了自己編造的假名。
依照慣例,皇帝仍舊冒用的是親媽皇太後的姓:“我姓王,祖籍就在關中。”
長平侯衛青不忘微末出身,幹脆用了做騎奴時的姓名:“在下姓鄭,山東人,随母親遷到了關中。”
他又向邊上一指,順便将冠軍侯的問題也解決了:“這是在下的外甥,父母見背,衣食無着,在外面孤苦伶丁、可憐吧啦的,隻能投奔我家讨一口飯吃。”
年長些的官吏上下看了霍去病一眼,連連咂舌:
“好一條漢子!不過,這樣的少年郎也會衣食無着,不得不到長安讨飯吃?莫不是别有什麼用心吧?”
積年的刀筆吏就是眼光老辣,問出的話又刻薄又刁鑽,非常難回答;要是一不留神被抓住把柄,下場恐怕會相當麻煩。所幸長平侯貧寒時見過了太多這種人物,先前就已經有了成算,當即笑着打了兩聲哈哈,兩步走到公人身後,裝作不經意的遞了個袋子出去。
和後世日漸成熟的政治制度不同,西漢仍舊保留有春秋戰國時封土建國的世襲風氣,将官位職守視為一家一姓壟斷的飯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當然也就吃官;在這種風氣下,大小官僚趁着職務之便給自己整點好處,那是相當正常、相當普通、大家都不以為異的事情。所謂奉公守法、廉潔自持的道德,還沒有成為上下的共識。
也正因為如此,在開張做買賣之前,長平侯就征得聖上許可,預先準備好了打點官吏的開支。如今眼見對方話頭不對,隻需将身一側,那裝滿銅錢的袋子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遞了過去,端的是行雲流水,毫無滞遏。
管事的老公人眼睛很尖,看一眼錢袋的大小就能猜出數目,于是呵呵笑出了聲:
“足下見賜,我等也不敢推辭。不過敢問小哥一句,這錢是單給我們兄弟的呢,還是連帶着朝廷稅賦在内?要是連帶着朝廷稅賦,怕還是有些不夠。”
衛青正欲回答,聽到後一句卻不覺愕然:
“朝廷稅賦?我們今年的稅賦都是照數繳齊了的,有衙門的回執在此。”
“我是從京兆尹府來的,當然曉得這張回執。”老官吏不緊不慢,俨然早有準備:“不過今年出的新規制,入關中的行商都要‘算舟車’——這‘算舟車’的意思嘛,就是行商坐車坐船入關中的,都要繳一筆費用;拖欠的必須限期補齊……”
衛青愣了一愣,沒有說話。端坐在櫃台後的皇帝則皺起了眉:
“這‘算舟車’是這麼個算法?”
——朕怎麼不知道呢?
沒錯,為了彌補幾次大戰後的虧空,皇帝确實采納了張湯的建議,“初算舟車”,開始向商人的車船運輸收費;但文景以來休養生息的作風畢竟還有殘留,皇帝也不好把場面搞得太過難看,所以這套算舟車的征稅法,應該是存在大量豁免;征收僅僅隻針對部分豪商,而非什麼“都要繳納”、“限期補齊”!
——這樣沒有屁-眼的事,朝廷現在還幹不出來呢!
當然啦,後來漠北決戰西域決戰巫蠱之變把國庫耗了個油盡燈枯,皇帝也顧不得什麼規制體面,隻好硬着頭皮強推各種沒有屁-眼的斂财手段,留下了一屁股的罵名。但之後歸之後現在歸現在,如今局面還可以維持,朝廷怎麼能出這樣一掃無餘的惡政?
皇帝斷然道:“我從沒有聽過這樣的算法!”
“那是足下見識短淺。”被人直言駁斥,老官吏也有了些不快:“我們兄弟倆可是在京兆尹府下當差的——怎麼,足下覺得你比我們兄弟還要懂大漢律令?”
說實話,在場可能真沒有人比皇帝更懂朝廷律令了。但這樣深厚的第一手資曆無法出之于口,隻能冷着臉陰森森的看人。而衛青夾在中間,猶豫片刻之後,卻又把錢袋收了起來。
如果這兩個刀筆吏隻是多索取一點賄賂,哪怕數額稍微離譜,可能長平侯也都咬牙認了,大不了回頭再寬慰不快的皇帝陛下;但一旦說出了“算舟車”三個字,那長平侯就真是一個大子也不能給了——公然扭曲朝廷規制,這在律法上算作矯诏;官吏矯诏勒索,大将軍居然還委屈服從,是不是代表大将軍也要認了這道僞造的诏令?
這玩意兒一旦上稱,那一千斤絕對打不住;哪怕是為了京兆尹的九族着想,長平侯都不能再說一句話了。
可惜,兩個刀筆吏顯然不知道衛将軍的這一番好心。眼見這姓鄭的商人居然收起了錢袋,那個年輕些的官吏臉色立刻變了:
“你們還要抗旨不成?好大的膽子!”
“依照漢制,抗旨不抗旨,隻有丞相和禦史大夫才有資格論定。”皇帝冷冷出口:“如此大事,憑你們也能一言而決?”
“好厲害的一張嘴!你不去學律令、當郎官,倒是枉費了你的舌頭!”刀筆吏橫行市集已久,哪裡能容忍這樣的态度,連連冷笑出聲:“可惜,長安的律令、關中的律令,是京兆尹府說了算的,容不得你這種角色插嘴——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違抗朝廷的旨意?怎麼,京兆尹府君當塗主事,還不如你們更懂律法?這輩子連未央宮的門檻都沒資格望上一望的豎子匹夫,還敢妄談什麼‘漢制’!哔——哔——的,憑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臉!”
官吏能在市集橫行霸道如此之久,靠的顯然不會是什麼溫良恭儉讓,發怒之後一張嘴又狠又毒,污言穢語不忍細聽。皇帝不過聽得數句,臉色就已經驟變;而冠軍侯向前一步,已經握住了擺在櫃台下的稱杆——這稱杆杆頭是特意磨尖了的,抽出來後完全可以當作一把短劍。
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候,坐在後面的穆祺忽然咳嗽了一聲。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輕聲提醒。
皇帝哼了一聲,目光依然在兩個公人身上遊弋;他昔年僞裝為平陽侯微服出行,同樣也遇到過不識泰山的渺小角色。而武帝又顯然不是唾面自幹、忍辱負重的人物,所以常常是當場翻臉,立刻就叫随行侍衛動手——什麼‘小不忍則亂大謀’?武帝一生快活恣意,恐怕還很少“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