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護衛的宦者将幾人送出了園外,隻是匆匆指點了一番返程的道路,随後便上車揮鞭,狂奔而去,絲毫不敢和這幾個危險分子做過多的接觸;哪怕表現得無禮粗糙,亦在所不惜——沒辦法,那姓穆的方士說出“腎虛”之後,躺在帷幔後的天子直接被.幹沉默了;雖然至尊最後沒有直接發怒(是的,至尊居然沒有直接發怒!),但再次開口說話時,語氣中已經壓抑住了再明顯不過的火氣,足夠讓宦官瑟瑟發抖,幾近昏厥的火氣。
——媽呀,“腎虛”!
看到軨獵車彎道加速,迅急消失,壓抑許久的王姓商人終于爆發了尖利的怒吼: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沒有胡說八道。”穆祺道:“作息不調、飲食不節,确實對五髒六腑,乃至于性·功能都有極大影響。此事于《初中生物》亦有記載。”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被兔起鹘落的變故搞得暈頭轉向的冠軍侯霍将軍恰恰就站在後面,望見穆祺征詢的眼神,居然下意識點了點頭。
——沒錯呀,《初中生物》确實這麼說過;每一個字都是有科學依據的。
長平侯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去掐自己倒黴外甥的手臂,阻止這大逆不道的舉止。但此時已經太晚了,看到心腹的默認之後,皇帝的臉變成了綠色:
“那也沒有讓你說這樣的瘋話!”
“但這也是陛下教我的。”穆祺淡定指出:“陛下先前說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旦能夠見到另一個‘你’,就一定要想辦法給他留下最深刻、最鮮明的印象,必須銘心刻骨,後面才好辦事。”
無論是按劉先生自己的交代,還是按太史公的明筆直書,大漢孝武皇帝都是一個相當喜歡熱鬧、喜歡奢華、癡迷各種新鮮事物的潮流角色。在這樣的人物手下,你可以不活,但絕對不能沒活。江充、主父偃、李少君、栾大,有資格被皇帝選中而一飛沖天的人物,都是非常之浮誇、非常之極端——也非常之能整活的猛人。前置刺激已經拉到那種地步,你要是不來點一鳴驚人的大事,皇帝怎麼可能記住你?
照此标準判斷,那穆祺做得有什麼問題?你别管他說的話瘋不瘋,你就說這句話給人的印象深刻不深刻吧!
李少君整的那些活也就圖一樂,隻有穆祺說的這句話,隻有穆祺說的這句話——但凡天子還沒有癡呆,那恐怕到了七老八十,都要在午夜夢回時清晰的記得此時此刻!
皇帝張口結舌,一時居然無言以對。他瞠目片刻,終于冷冷道:
“要是‘他’心情差一點,今天你我都要被腰斬在上林苑裡。”
穆祺反問:“陛下原來這麼殘暴嗎?”
皇帝向他翻了個白眼。
“……好吧,好吧,我敢說這種話,也不是全然冒險,還是有一定把握的。”穆祺道:“久病的人和健康的人心态其實不太一樣。‘他’都病了大半個月了吧?恹恹沉沉始終不見好轉,心情恐怕也很急躁。在這種時候,遇到一個手腕高明、疑似别有秘方的高明術士,那肯定是要寬容再三的。”
皇帝哼了一聲,對這個邏輯也挑不出毛病,但仍然陰陽怪氣: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就算饒你一條性命,隻要丢到诏獄中關上兩年,也夠你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我當然也有估計。”穆祺從容不迫:“我預計好了,就算天子真的狂怒失态,将我投入天牢。隻要時間稍長,還是會老老實實把我放出來,待為上賓的。”
“為什麼?”
“因為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做的每一句警告,都是完全真實的。”
·
是的,穆祺從來不說假話,他對天子提出的每一個警告,都完全真實,從無虛妄。不過,同樣依據《初中生物》,作息不調所帶來的腎虛是一個相當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天子很難在短時間内體會到逆耳忠言的正确性。所以,出于善意的提醒,穆祺提前做了一些調整——比如在藥丸中加入了某些抑制交感神經的成分。
當然,這些成分也是很正常的用藥。有經驗的兒科大夫常常會給活潑好動的患兒開同樣的藥物,在養病期間抑制抑制他們過于興奮的機能,免得病情剛有好轉就猴天猴地,整出個肺炎或者心肌炎來。類似的藥物用在成人身上,效力必定大大衰減,但也足夠壓制某些過于旺盛的欲·望,營造出類似于……類似于“賢者時間”的狀态。
一旦出現這種狀态,病人的心态當然就會改變了。
——說話難聽其實不要緊。隻要你真能把說過的話一一兌現,再難聽也會變得動聽起來。
有這個底氣在,穆祺才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反應。當天下午,上林苑的宮人來送先前說好的“診金”,但全程一言不發,甚至表情都相當冷淡;估計是覺得這瘋批方士得罪了皇帝後下場難料,隻希望此人爬遠點别死自己眼前。可僅僅過了五六日,他們就不得不陪笑着上門,展示出前倨後恭的靈活性了。
“我家主人吃了先生的靈藥,現在病情是好得多了。”宦者亦步亦趨,笑意殷殷:“隻是還有些小小的問題不能解決,要勞駕先生再看一看……”
穆祺不動聲色,知道此時優勢反轉,已經到了己方拿喬的時候了。他慢慢道:
“這本來也是分内之事。隻是最近我們商肆有些雜事,恐怕一時抽不開身。既然隻是小問題,不如寬限幾日,我配齊了藥再去如何?”
宦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顯然,他接到的指示中可絕沒有“寬限幾日”的權限——但現在想要強硬催促,又實在沒有那個膽子,于是想來想去,隻能軟語哀求:
“先生去過——去過園中一趟,想必也知道了我家主人的身份。上意斷不可違背,先生何必為難我們這些人呢?”
“貴主人的身份,我也差不多猜出來了。”穆祺平靜道:“但正因為如此,才要鄭重其事,斷不容混淆——天子有天子的禮制;諸侯有諸侯的禮制;庶人有庶人的禮制。貴主人隻派兩個宦者和一輛輕便小車來,究竟是天子召見的規格,還是庶人召見的規格?天子诏令,臣下不敢有違;但如果隻是庶人的召見,那再下還有的是雜務要忙呢!”
宦者:…………
宦者猝不及防,隻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猛然意識到,面前這方士恐怕不隻是法術玄妙、言語癫狂,其行為舉動,怕也是條條有理,斷難随意拿捏的!
當你沒有價值時,所有的棱角和鋒芒都隻是讓人厭惡排斥的尖刺;可一旦你有了價值,那棱角鋒芒就很值得别人再三考慮,乃至特意破例了。
宦者站在原地思索片刻,終究還是匆匆一揖,跳上馬匹,折身向上林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