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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發展絲毫不出穆祺的預料,短短幾天内天子的态度驟然改變,展現出了讓近衛都驚駭的寬容。面對方士這幾乎稱得上無禮傲慢的言論,至尊居然并不生氣,而是讓郎官起草了召見的诏令,派出地位甚高的侍中宣召,又從上林苑裡挑了兩匹馬拉的大車、白毛的旌旗,專程迎接幾位方士——這樣盛大隆重,幾乎已經是正式召見九卿顯官的規格;于是旨意一下,内外為之轟動。消息靈通的近臣紛紛傳言,都以為昔日新垣平、鄧通的顯貴,怕不是要驟然現于今日了!
正式入觐的流程走了大半個時辰,到巳時二刻,皇帝才在上林苑見到了幾人。既然是以天子的身份召見,穆祺等當然也隻有用谒見天子的禮儀拜謝。索性劉先生被先前的“腎虛”刺激過甚,根本不願意再攪和進穆氏的瘋批操作,幹脆拉了冠軍侯遠遠避開。于是也就隻有衛大将軍随行陪伴,時刻指點要害了。
穆祺行禮謝恩已畢,坐在軟榻上的天子低聲開口;他的聲音清朗明晰,再無喘息,看來是病情大有好轉:
“你的藥很不錯。”
“臣昧死不敢承受。這都是陛下體質強壯,并非全是藥石之功。”
“你也不必過謙。”皇帝道:“宮裡的太醫不少,就沒有幾個有這個本事,朕吃了他們的藥,總是時好時壞……”
——那是當然啦!一個感冒拖延這麼久都不好,多半是作息不調後免疫系統虛弱,不知哪個器官發生了感染。要是沒有抗生素解決感染源,一點草藥又有什麼用?
“不過,朕現在還有些小病,也要托先生一并了了。”
“我看陛下并沒有什麼病症。”
天子沉默了片刻,沒有開口。當然,他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難道要他親口向一個臣子承認,這幾天雖然病勢大為好轉,但宴飲遊獵時卻總覺得興緻缺缺,意興闌珊,俨然沒有了那種世俗的欲·望?
于是想來想去,隻能含糊承認:
“先生自己說過的話,自己應該知道是什麼緣由。”
行吧,都說到這個份上,再含糊下去怕不是真要激起憤怒了。穆祺語氣平淡,盡量顯得若無其事,仿佛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隻是病根深種,并非一日;要緩緩去除,也不是一朝一夕。陛下還是要善自珍攝,克制欲·望,愛惜自己。隻要能愛惜自己,那幾副藥後就能好轉。”
隻要能愛惜自己,外加停藥,當然立竿見影就能好轉。至于到底是為什麼好轉的,那建議你别管。
這樣的話太醫也不知說過千百遍,但人與人的段位畢竟不同,說出話的分量也全不一樣。毫無疑問,在成功言中了天子的“難言之隐”之後,穆祺等人的分量大大提升,幾乎可以與昔日談論長生不死術的李少君相提并論了——天子對這樣的人一向是尊禮有加,即使話再老套、再啰嗦,也總是願意多聽一聽。
畢竟,“腎虛”這個東西,總是相當之有威懾力的。
聽到滿意的暗示(“可以好轉”)之後,大概是覺得這種命題到底還是尴尬,天子迅速轉移了話題:“先生還有什麼别的方術,可以賜教寡人嗎?”
這個問題早就在四人組的預料之中——一旦确認了延請來的方士真有能耐,至尊就會迫不及待的話題拉到尋仙問藥和玄奇秘術上,期待新的高人能給自己開開眼界;而皇帝亦對症下藥,事先搜羅了不少方術秘聞和道家理論,讓穆先生反複背誦,希望能在禦前大展口才,舌綻蓮花,一舉令“自己”心神傾倒,從此獲取近身的機會,借以謀劃大事。
這是自己對“自己”的背刺,兩千年後的自我對兩千年自我的暗算。如此陰險歹毒、恰中軟肋的規劃,誰又能夠抵擋?
……可惜,皇帝很快發現,就好像他自己總是很難理解那些數字符号一樣,在理工科上頗有造詣的穆先生也很難應付那些歪七扭八、诘屈聱牙的符谶和專業術語;他根本記不了皇帝精心撰寫的說辭,就算好容易記住了,也要背得磕磕絆絆、前言不搭後語——這不是讓“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不對來麼?
這不就是個文盲嗎?文盲怎麼能當方士!
事已至此,隻有另想辦法。所以穆祺根本不搞那套玄學言辭,直接了當的開口:
“臣在占蔔上頗有造詣。”
“占蔔什麼?”
“天象。”穆祺一指天空:“三日之後,将有天狗食月,還會有紅光驟起,其長經天。”
簡潔、明了、絲毫沒有花樣,以至于天子都露出了震驚之色。這幾年以來他不是沒有見過号稱“精擅蔔算”的方士,但預言時總是含含糊糊、模棱兩可。究其實質,還是怕話說錯了挨回旋镖,所以預言中總要留有挽回的餘地。相反,這樣斬釘截鐵、毫無餘地的保證,要麼是失心瘋了的妄人,要麼就是有絕對信心的高人。所以天子沉默了片刻,都不得不稍作警告:
“禦前妄語欺君,是大不敬的重罪。”
“臣當然不敢欺君。”
“那好。”天子再不猶豫:“記錄在案,既然是三天之後的天象,那三天後讓太常入上林苑核對。”
說到此處,他停了一停:
“……此外,既然召見了太常,那幾位高士入禁中也要有個身份;總不能以庶人的身份與九卿對質——就先安排個郎官做一做吧,後面的待遇再看。”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孝武皇帝時代的政治躍升,就是這麼的突如其來且猝不及防;而皇帝能在嚴刑酷法中保持對天下人才源源不斷的吸引力,靠的多半也就是這一手不吝重賞的慷慨與豪爽。
當然,對于此次觐見的兩位高人而言,這種豪爽就遠沒有想象中的吸引力了。随行的長平侯早就體會過朝廷功名富貴的頂點,還不在乎這個小小的郎官;至于穆祺嘛……郎官的俸祿能有幾個大子啊?不就三五百石糧食嘛,差不多也就得啦。
不過,在天子及諸位宮人看來,這兩位方士的淡定自若就很不一般了。三天後就要面對牽涉生死的判決,眼下又是尋常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擢升;兩項事關榮辱存亡的大事撲面而來,居然還能從容處之,僅僅這一番氣度做派,也足以讓人刮目相看。
“那麼,就送幾位先生回去吧。”天子說了半日,已經又感到了某種熟悉的虛……倦怠,于是重新靠在了軟墊上:“三日之後再行召見,看看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