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三日之後根本不需要勞動太常出馬搞權威認證。月食和紅光這種天象可不是突如其來的小打小鬧,早在當天下午天色昏沉之時,暮色中隐約顯現出的月相已經相當之不對頭了;到戊時三刻,天子更是打破了數十年的成例,命禦前缇騎持手诏突破宵禁,連夜奔赴東市,将剛剛才打烊準備歇息的方士四人組緊急薅了起來,扶上馬匹一路狂奔,徑直入上林苑而去了。
這些方士在上林苑中奏對了什麼,大概天下也沒有第六個人能知道了。但第二天一大早,消息靈敏的長安頂層權貴們仍然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因為就在當日卯時二刻,皇帝再次頒布谕旨,将前幾日才任命為郎官的方士們擢升為侍中,祿一千石,算是正式跨入内朝高官的行列。
三日速通一千石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旨意頒布的時間。衆所周知,大漢朝廷是卯時一刻開始點卯簽到,正式辦公;而這份旨意卯時三刻就能明發,說明皇帝是早就派人堵在了丞相府的門口,搞不好還是連夜起草的诏令走完的流程——這樣倉促、這樣急切、這樣迫不及待,簡直操切到有損朝廷顔面了!
不過,更令人吃驚的還在後面。中午午時二刻,上林苑的侍中再次送出天子親筆書寫的诏令,将穆姓方士任命為侍中、太中大夫,賜金五百斤、帛千端,其餘珍物無可計算;下午申時三刻,侍中第三次傳達诏令,賜穆氏銀印紫绶,可以憑此出入未央宮面聖;并賜爵大庶長、賜家宅田地。
——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皇帝之所賜爵大庶長而非關内侯乃至列侯,不是因為他不想,而是因為迄今為止,封侯的大事還需要丞相及九卿集議通過,不好強行空降;換言之,這已經是皇權便宜行事的權限範圍以内,力度最大、效果最猛的賞賜了!
旱地拔蔥,一日飛升;速度之快,手段之狠;委實超越了長安一切大臣最狂野的想象——他們也不是沒有見過因皇帝寵幸而急速蹿升的佞臣,但即使昔日之新垣平、李少君,也從來沒有這樣不講道理的升遷法!
還要不要臉了?!
皇權逾越底線至此,即使馴服已久的丞相九卿們也大感不快,甚至猶豫着是否要打破慣例,罕見的封駁封賞的诏書。但到酉時二刻,上林苑又命人送來了一份書信——顯然,皇帝激情上頭之後自己也曉得有些不對,所以迅速下诏找補,向整個官僚機構解釋如此非分恩賞的緣由,好歹往後拉上一拉。
用信上的話說,這一次“恩出非常”,是因為方士們兩個巨大的貢獻:其一是治好了皇帝綿延一月有餘的風寒;其二則是進言有功,勸谏天子克制欲望、節省開支,并為君上所鑒納。《齊策》雲,“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天子千金買馬骨,為天下正人君子樹立榜樣,不正是符合古人的經義嗎?
丞相及九卿依次傳閱書信,隻覺得一腦門子冷汗,從頭頂涔涔而下;說實話,要不是認得皇帝的筆迹,他們幾乎要以為這是闆上釘釘的矯诏了。喔,這倒不是因為什麼“進谏”——皇帝固然意志剛硬,但接受谏言也是常事;最令人疑惑的,卻是書信中引用“面刺寡人之過”雲雲,等于是公然承認了自己也犯得有錯!
——皇帝居然肯認錯,莫非是天上下紅雨了?!
更抽象的是,從書信的行文邏輯上看,皇帝之所以公然承認錯誤,似乎是要以自己的錯誤襯托出幾位方士忠貞谏言之至關重要,以此為非分的恩賞做辯護——這成什麼了?這不成了拿皇權的名聲給佞幸做墊腳石了嗎?!
陛下!陛下你在做些什麼呀陛下!
刹那之間,千萬句吐槽從心中奔騰而過,饒是丞相平棘侯薛澤位高權重,亦不覺頭暈眼花,神經錯亂——當然,這還是丞相見識太少、閱曆太淺了;如果他有幸能讀到兩千年後的網絡文學,那麼就可以清晰認識到,而今發生之種種,正是言情小說中風靡一時的半壁江山,所謂霸道總裁狠狠寵,懵懂嬌妻無處逃之類——一天之内官升錢石、爵拜庶長,還有皇權的聲明作為庇護,這樣的寵愛,放到霸總文學中,也是獨樹一幟了吧?
畢竟是功臣之後,即使再恭順平和,心中始終有點鋒芒。平棘侯忍耐再三,到底還是出聲歎息:
“唉,陛下真是神魂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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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麼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的?”
被安置在上林苑臨時住所的幾人團團坐定,将四面門窗封好,防人偷聽。中間的皇帝陛下高踞首位,兩腿盤起,神色則頗為不愉。
顯然,對于上林苑破天荒式的一天三道旨意搞賞賜大批發,最為困惑不滿的,還不是利益相關的衮衮諸公,而是顔面大為受損的皇帝陛下——雖然先前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将另一個“自己”騙得團團亂轉,方寸大亂,才方便實施計劃;但眼見穆祺欺騙得如此輕松、如此寫意,收獲如此之大,仍然讓他大感破防,乃至于屈辱:
——怎麼這麼不争氣!
面對這樣陰森中帶着怒氣的疑問,穆祺隻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可能因為我有經驗吧。”
“什麼經驗?”
“伺候君主的經驗。”穆祺道:“陛下也知道,我之前為系統執行過幾次任務,同樣遇到過幾個谄事鬼神、迷信方術、權力欲極重的老登——我是說皇帝。磨練久了,當然也就有了經驗。”
皇帝:…………
——聽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朕就是一個谄事鬼神、迷信方術、權力欲極重的老登了?
他本來想勃然大怒、厲聲呵斥,收拾收拾這不知好歹的小鬼;但話到中途,終究還是隻能自己咽了下去——畢竟人總是得對自己有點數,要是把事情鬧大醜話說開,那下不得場面的肯定不會是“富有經驗”的穆某人。
思來想去,聖上隻好繼續發問:
“他昨天将你召入殿中獨對,都說了些什麼?”
沒錯,昨日幾人連夜被傳召入上林苑,雖然是事起倉促急如星火,但天子接見時還是保持了基本的鎮定,絲毫沒有六個時辰後狂發聖旨拼命賞賜,為愛癡為愛狂為愛框框撞大牆的瘋癫;直到寥寥幾語問答結束,天子将作出預言的穆方士單獨留下談話,形勢才急轉直下,居然莫名出了這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