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呼吸,轉正頭,目光緊凝着上方。
陳川側身躺在鋪上,藏在寬大帽檐陰影下的嘴角上勾,臉色也帶了點笑意。
生氣啊。
算她還有點人氣。
剛眼睛都亮了,唇瓣抿得發紅。
如果一個人連可以調動的情緒都沒有了,那人就真的徹底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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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鍵上透着光/彩繪的玻璃窗/裝飾着哥特式教堂/誰誰誰彈一段……”
喬落在旁人手機發出的超大聲《上班女郎》的主題曲《布拉格廣場》中醒來。
不清楚幾點了。
從廣港一路向北的火車似乎沒有盡頭。
窗外僅剩遙遠人家的深夜餘光,車廂内微暗的暖光從簾子下方斜進來,毫不客氣地侵占整個地面。
溫度比廣港偏低很多,喬落輕眨兩下眼,情緒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遲緩。
她聽着火車在夜晚更為明顯的哐啷響動,思緒漸行發散,也懶得動,幹脆慢慢閉上眼。
沒幾秒,總覺得有人盯着這個方向。
喬落本能地睜眼,投去一個不耐煩的眼神。
昏茫光中,陳川嘴裡叼着一根棒棒糖,手裡端着一碗紅燒牛肉面。
他見她看過來,特意搖搖泡面,聲線微低:“喊不醒你,正好來點?”
車廂裡沒什麼太大的人聲了,鼾聲倒是很多,她眨了下眼睛,神色淡淡,極慢地搖頭。
陳川坐下去,忽然開口:“那也行,十二點多就下車了,到時候再吃。”
喬落望過去,隻看見他低下去的眼皮,和泡面熏起的熱氣。
她抿唇:“這麼快?”
陳川不在線地說了聲“不是”,邊吃邊摁手機,“我找了人來接,明天這個時候才到洛城縣。”
“不是直達嗎?”
“是,但車方便。”
喬落聞言,沒再說話。
陳川也沒吭聲,繼續吃面。
手機時不時震動。
應該是短信。
喬落心思微動,因為他在不停回複。
她緩緩閉上眼,小腹微酸,搭在上面的手一點一點攥緊。
大概又過去了兩個小時,車廂燈大亮起來,火車緩緩停邊靠站。
很快,車内外的人聲和雜音鬧哄哄地填滿了喬落的耳廓。
她斜過頭。
車窗外有幾個用圍巾裹着頭的女人,臂彎挎着個編織籃子,嘴裡不停高聲吆喝:熱包子,熱玉米,好吃便宜的熱包子,熱玉米。
有不少人去買。
陳川背着她,彎腰整理行李。
喬落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輕呼口氣,定了定心神。
“我先把行李拿下去,”陳川偏過頭,“等我兩分鐘。”
喬落沒接話。
他說的兩分鐘,其實才幾十秒。
火車上的工作人員幫忙擡下去輪椅,陳川俯下身,眼仁漆黑。
“我抱你。”
喬落僵了僵,沒有拒絕。
她又走不下去。
陳川手臂穿過她的背和她的腿彎,沒怎麼用力就把人抱了起來,小心避開其他旅客。
到了火車外,昏昏沉沉的燈光不是多亮,幹冷的風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在喬落的全身上下。
這趟換車和下車的人很多,不停的從身邊路過,喬落往前看。
夜是濃重的黑,燈光抵不過的暗,北方的冬,果然夠冷。
她呼進來的空氣似乎長滿了菱角,劃過鼻腔,刺刺的落入了胸腔。
真的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啊。
前路渺茫,她望不到盡頭。
陳川謝完工作人員,從背包裡拎出一條淡藍色圍巾繞在喬落空蕩蕩的脖子上。
喬落瞅着圍巾上的針腳,又輕睨一眼陳川頂着的黑毛線帽。
出自一個人的手。
是他媽媽嗎?
喬落後腦勺生生刺疼幾下,卻沒取下圍巾,冷空氣不在釘進她的身體。
陳川彎腰拿起地上一個純黑的旅行包放在她的膝蓋上,“拿好了。”
喬落:“……”
她沒說話,默默擡手圈住了旅行包。
陳川單手撈起剩下的行李扛在肩上,動作十分利索,推起她往站内走。
站内有很多裹着厚衣服躺在椅子上休息的人,醒着的人會忍不住瞥來一眼。
喬落下巴往裡收,眉眼低垂。
輪椅勻速向前。
快到門口,輪椅慢了下來,喬落往前看,一眼就看見行人匆匆的門口站了一個身姿高挑纖細的女孩,身上套了件到小腿的綁腰帶黑大衣,圍了條紅色圍巾,氣質很烈,但長相卻格外的幹淨溫柔,黑色頭發打着大卷搭在肩上,細長的指間夾了一根細煙。
她一見他們就擡起拿煙的手,“小川。”
陳川極淡地應了聲,“美好姐。”
被叫“美好姐”的女孩點了點,随後她俯下身,微微一笑:“你好,我是徐美好。”
喬落抿了抿唇。
徐美好顯然早知道她的情況,并沒有什麼表示,隻是掐滅煙,繞在輪椅後方,“趙明讓在外頭,你先去放行李,我來推。”
陳川懶聲“嗯”了下,他松開手走到喬落的正前方蹲下。
“我去放行李,先讓美好姐和你一塊。”
調子是不鹹不淡,但眼神卻在詢問她。
喬落目光微頓,非常輕的點頭。
陳川站直,沖徐美好斜了下頭,提起喬落腿上的行李外走。
他身高腿長,步伐跨的大,很快融入黑夜中。
“我們先去趟廁所,”徐美好忽兒低聲,似乎怕驚動輪椅上蒼白瘦弱的女孩,“好嗎?”
那一瞬,喬落明白了她為什麼在這等他們。
雖然難以啟齒,但她沒辦法拒絕,簡直是羞恥和無力一塊冒出來,讓心口空疼。
見人不反對,徐美好推着輪椅換了方向,手輕搭在那單薄的肩上摁了摁,作為安撫,并沒有出聲說一些沒用的話。
周圍好似變得安靜,空氣像極了針,喬落藏在袖子裡的手握緊,睫毛微抖,視線落在膝蓋上,無力感更濃更強。
幾乎吞沒了她的一切。
醞釀出一場無聲無息的台風,毫不留情地席卷了她的心,沒有反抗的機會。
不得不承認。
她現在是個連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沒辦法自己解決的廢人。
喬落垂下頭,臉色的表情更淡了。
這個火車站一般,廁所環境不是特别好,燈光低暗,陰冷。
進入後。
喬落第一眼就看見那間專屬“殘疾人”的隔間,三個字一筆一劃地刻進腦海。
她心跳快了很多,眼眶發燒。
徐美好避目不去看,還算穩當的撐着喬落上完廁所出來,在水池邊停下來,擰開了水龍頭。
“天氣冷,随便洗一下吧。”
正好她兜裡手機響了,便轉身去接。
喬落見徐美好背過去,松了口氣,甚至沒敢擡頭看鏡子裡的自己,緩慢地伸長手臂,暴露在空氣中的手指顫了兩下。
冰冷刺骨的水從指縫流過,她滿身冷氣,緊繃又孤劣。
光怪陸離的畫面在腦海中裡打着彎轉。
攪得喬落犯惡心,她閉了閉眼,強壓住不适,手指被冷意沖得麻木。
徐美好伸手關掉水龍頭,遞給她一張紙巾,似乎沒有發現她的異狀,“走了。”
喬落擦掉水,将手用力縮進袖子。
承認自己是個殘疾人。
比任何時候都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