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落一直沉默到進家門也沒回答他。
陳川背着她上了二樓。
正打算往房間方向走,喬落手指抓住他的左肩,陳川秒懂她的意思,眸光暗了些,薄光打在他半邊身,緩緩擡起左手給她。
喬落咬的不重,但很久,單薄的肩微顫,陳川眉都沒皺一下。
等她發洩。
會兒過去。
那片刻的無力、折磨、恨意、怯弱、恐懼亂七八糟的情緒摻雜到一塊,險些淹沒了喬落。
她長睫藏匿眼底的晦澀,低聲說:“我想洗澡。”
陳川垂下被啃出圈牙印的手,頓了頓。
“行。”
他用腳踢開門,輪椅孤零零地在昏黑的房間,喬落坐上去,拉開櫃子找換洗衣服,沒讓他幫忙,獨自進入洗手間。
陳川沒敢走。
一直等在門外,緊繃的側臉彰顯他的緊張,腕上的痕迹跟着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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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落對洗手間仍心有餘悸,但她不可能一輩子不洗漱,不洗澡。
她坐着沒動緩了半天,舌尖碰碰牙齒,揉搓發抖麻木的手腕,慢慢脫掉衣服放好,伸長手臂,五指用力握住扶手,鐵質的寒涼鑽進人心深處,呼吸稍急,額頭冒了汗。
除夕夜的一幕一幕都在反複上演。
人都是這樣,千萬次勸慰自己沒關系,會好的。想着等時間一長,麻木了,熬過去就好了。
可并不會。
真正需要的千萬次勸慰的自己是,沒關系,去面對,一次不行就兩次。
一直到重新找到軌迹,找到該走的方向。
這樣才是正确的。
喬落深呼吸,盡管身體裡的人寒冬不止不休,可她還不想死。
一了百了的念頭不是沒有過,但更多的是怎麼活下去。
不然她不會和陳川來到洛城。
所以啊。
喬落。
加油吧。
她擰開了水,熱氣熏下來時,洗刷掉那身看不見的髒污。
門外,聽到淅淅瀝瀝的水聲,陳川身體放松,嘴角急促地翹了下。
“真行啊,喬落。”
他喃喃地說,随後伸個懶腰,困得要死,眼皮懶洋洋地低下來。
門口,徐美好悄無聲息地關上門,背脊輕靠在二樓的牆壁上。
她是擔心才跟上來,現在看沒什麼事了,嘴角不由得露出笑。
這個世界上不止有屹立不動的少年,還有不懼風浪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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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副食店熱火朝天地忙了一上午,過中午才慢靜下來,喬落沒下去吃飯,胃口不佳,勉強吃了小半塊馍配胡蘿蔔蔥絲。
遠遠近近的影子浮動,她剛把藏起來的黑打火機放到鐵罐裡,看着上頭賒店老酒的印字,手指尖撥動那四根糖棍。
門突兀地從外頭被敲響,她關上抽屜,清淡着聲說:“進。”
“哐啷”一聲,門撞到牆上。
喬落側過頭,不理解的看着出現在門口的陳趙何三人,最後邊還有個徐美好。
莫名的,她背部發寒,下意識問了句:“幹什麼?”
“下去拍照,”陳川嗓音低沉,他強盜似的進來,把她抱起來,沖輪椅歪腦袋,“你們搬。”
“等會。”
徐美好叫停。
“先換上新衣服再下去拍照。”
喬落短暫愣神的期間,徐美好三下五除二給她換上那件生機盎然的新年綠外套。
她皮膚白,這顔色襯人。
看過去像株嫩綠的小草。
下瞬,她又跟個小崽子一樣被陳川薅起來,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
深呼吸,控制住郁氣,喬落穩定好語氣:“陳川,我不去。”
她為什麼要拍照。
以這幅樣子嗎。
“喬落,”陳川突然叫她的名字,“我不是說了嗎。你就那樣吧。”
喬落心口微動,她揚起下颌。
陳川換了身衣服,照例一身黑,濃眉薄唇,疏懶還冷。
“做得好有獎勵。”
沉默片刻,喬落身體懸空在空氣中,考慮了下掙紮的後果。
不能摔地上。
算了,遇到劫匪說什麼都沒用。
她一言不發地側頭。
到了副食店門口,風襲過,喬落發現是三家人一塊拍照,門口站着熱烘烘的一群人。
“好不容易有個好天氣,咱們又聚這麼齊,不留個念不像樣,”趙磊大手一揮,将相機給了警隊新來的小夥,“阿雄,趕緊拍,拍完還得趕回隊裡。”
“趙隊可真忙啊!”何有為夾着公文包一副我與你們不同的高貴樣。
何有為與喬落想象的沒什麼區别,是個裝腔作勢的自卑人。何必言的媽媽張敏在老公面前唯唯諾諾,轉個頭扯着女兒不知道怒說了什麼,小孩兒臉色微白,不敢反抗。
不過就那麼一會,下秒,所有人都其樂融融地聚集拍照。
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破爛的、肮髒的、不可見人的都在光照下變得模糊。
可這就是家吧。
屋頂的雪吹落,望着這不屬于她的熱鬧,喬落有那麼一瞬空落落的難受。
每個人都有家。
她沒有。
強行不合時宜地呆在這裡,隻會鬧出笑話。
檐下陰影處,喬落慢慢地低垂下脖頸,心中的陰暗暴漲,愣是冷了一身的疲憊。
宋書梅輕柔的說話聲穿過重重的繁雜,“誰說的。我們家三個姑娘都得在我跟前,小川站我們娘四個身後。”
我們家。
三個姑娘。
喬落眼皮微動,還沒從中轉出。
陳川伸手拉了把輪椅,停在抱着小獅子玩偶的陳渝旁。
喬落還沒太反應過來,宋書梅手搭在她肩上,徐美好親親熱熱地挽着宋書梅的手臂。
陳川自然而然地站在她們身後,瘦高的身影挺直,自帶一股勁兒。
“各位快看我,我拍了啊,”叫阿雄那小夥舉起相機。
一群人朝他露出笑臉,連陳川在外人眼前慣性冷淡的神色都帶了幾分松散。
光重人多,喬落臉色沒表現出,袖子裡的手用力握在一起,仔細看能發現僵硬的迹象。
阿雄咔咔拍幾張,一收手,趙明讓迫不及待地竄過去,“雄哥,你給我們幾個小孩也拍兩張。”
“行,”阿雄再次舉起相機,“快點站好,你爸着急。”
陳川沒動,大人們撤了,靠在一邊瞧着他們。
拍完照片,趙磊接了個電話,叫上阿雄急吼吼地開車走了,剩下趙明讓擺弄着相機。
“我初六回去洗照片,”他正看呢。
“明明,”陳川淡冷的聲潲起來,“給我家一塊拍一張。”
“好嘞!”
喬落動了動手,往旁邊移動,被人拉住,耳畔落下三個字:“哪去啊?”
這嗓音都不用去想誰。
隻有陳川。
她攥着手不吭氣。
陳川沒管喬落渾身的低氣壓,直接把輪椅轉了個位置,摟着宋書梅的肩。
宋書梅摸了摸喬落的頭發,手扶着輪椅,帽子下的臉消瘦蒼白。旁邊徐美好半蹲下來,陳渝呆木木地站在喬落身邊。
喬落表情呆滞了秒,小臉越來越冷,襯得眼睛越來越大,開始緊張地摳手。
這次她努力調整了神色。
趙明讓上蹿下跳地喊:“來來,比個耶!”
連拍七八張,徐美好拉着趙明讓,喊了何必言、何必語過來。
徐美好又去抱住宋書梅的胳膊,一副依戀的姿态對鏡頭笑。
在場的人都或多或少都曾在受過宋書梅的照顧,無血緣卻勝似有血緣。
宋書梅拍完這個就沒再拍了,留下年輕人玩。
如今正是大好時光,他們一個一個正年輕,面對相機大膽又自信,接連擺出亂七八糟的姿勢,逗得給他們拍照的張敏直笑,導緻拍出好幾張糊的。
不過沒問題不大,他們這個年紀怎麼都好看。
“差不多了啊,拍滿了都快,”張敏看眼何必言,欲言又止一秒當什麼都沒有,喚聲趙明讓,“明明啊,快拿走你的寶貝,敏姨老怕把它弄壞了。”
“沒事沒事!”
趙明讓笑嘻嘻地蹦過去接過相機,調試一番,放在眼前四處轉,腳步驟然頓住。
當陽光副食店外有陽光出沒時,整個牌子都會被照亮,打上一層薄薄的溫暖黃紗,門口種了些花草,入冬敗了個幹淨,本是冬日荒涼死氣沉沉的景象,卻因邊上輪椅上女孩不耐煩地蹙眉變得有了生氣,懶散痞氣的少年彎着腰和她對視,嘴角上挂着虛假的笑,一瞅就是又閑的蛋疼在犯賤。
偏偏光正好,風也正好,他們也正好。
趙明讓快速按下拍照鍵。
他竊喜偷拍到了一張完美的照片,轉身看見徐美好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冷臉不笑時标準淡系大美女。何必言靜靜地站在她身後,鏡片下的眼睛格外深沉難猜。
趙明讓微微放大鏡頭。
半暗半亮處,年輕女人專注地摁手機鍵盤,青澀少年就這麼專注地看她。
氣氛有點怪,趙明讓糊裡糊塗地搔搔腦殼,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但沒多想,順手拍了張照片,又去轉戰其他人,過足了攝影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