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芝瓊堂之前,平心而論,林栩幾乎日日憂慮,夜難安寝。
前世那頂草包的帽子她戴了太久,雖說看似渾不在意,但每當面對那些自幼嬌養經綸滿腹的世家子弟,她總是存了幾分芥蒂。擔心别人譏諷她沒娘,擔心自己又鬧出些不辨菽麥的笑話。
慢慢地,自卑便轉為自棄。
她一讀書便嚷着頭疼,索性扔了筆墨,再不踏入書房與宗祠半步。有登門授學的先生來,她便愈發乖張,故意學着傲慢十足的樣子,講學之人往往看在林甫的面子上忍氣吞聲,卻也在一忍再忍之後落荒而逃。
更有甚者,十歲那年府裡曾來過位年輕的先生,十四歲便中了進士,一路坦途,在林栩這裡才體會到碰壁的滋味。一張淨白臉龐漲得通紅,氣到斷言:
“此女朽木,今生怕難見其開竅也。”
自此,林栩闖禍的本領便愈發收不住,爬樹逗鳥,女扮男裝不在少數。偷溜出府捉弄路人,或帶幾個家丁撩貓逗狗都算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好在她命不算差,闖禍後也有父親為她兜底。林甫心軟仁慈,心中又記挂梁霜予,不過裝裝樣子兇一兩句,哪裡舍得多加苛責。
多年來,林栩也從未受過繼母難為之苦。直至府裡來了個齊氏,一出手便想置她于死地。
可她偏偏活了。
入芝瓊堂之後,林栩也漸漸有了另一重體會。
傅笙乃元貞七年殿試榜眼,如今掌芝瓊堂學子教授一事。他兼任樞密院編修,清和通泰,學貫古今,卻從不因誰家世過高而另眼相待,也不因林栩資質淺薄而生怠慢之心。
原來世間真有如此盡心竭力、躬身訓育之人。
她心生欽佩,便暗中比尋常的學子更為用心。
習《說文》《爾雅》等書,聽博士論授時策,每日勤撰隸書,數日下來,身形倒愈發清瘦。從前便盈盈一握的腰身,如今夏衣淡薄,更加凸顯身形婉約,如弱柳纖盈。
半個月的朝夕相處,她也漸漸摸清瓊芝堂衆人的品性。
三皇子與五皇子常結伴而行。一個身形瘦高,一個矮壯敦碩。九皇子最為年幼,八歲的年紀便入了學堂,在兄長面前說話自帶幾分緊張,常常磕絆作答。
坤柔最愛冷臉。她平日裡一貫不喜旁人靠近,沉着臉完成當日功課便最早離開。學堂中人也都見怪不怪。
姚氏姐妹花顔依舊,與學堂内為數不多的女子皆以閨閣密友相稱。姚素安身子骨不大好,時常抱恙在家中養病,姚素然倒是勤來,不過每日必塗脂抹粉,穿金戴銀十分招搖。
段錦儒則出自親王府,身為懋親王的外甥,沒有延承舅爺權傾朝野的威震之風,反而十分沉默寡言,一手好字揮翰成風,常得傅笙贊譽。
滿室的皇親貴胄出身勳貴,所謂平和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場面功夫,之下的暗流湧動與兵戎相見,想必隻會晚至而永不缺席。
果真如那日宦官的好心提點,她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其中一位,必将吃盡苦頭。
學堂之中也有伴讀的臣子兒孫。
三皇子伴讀乃是正三品光祿大夫之子趙孚姜,生得人高馬大,在三皇子面前卑躬屈膝,很是謙卑。
肅帝膝下現有四子,三皇子乃是中宮嫡出,皇五子與皇三子交好,皇十子尚在襁褓,皇九子膽小畏怯,目前來看,唯有三皇子最有問鼎的可能。
五皇子善武,文才稍弱。伴讀便擇選了出自沐京武學世家的曹緣,常常替未完成功課的五皇子受過。傅笙責罰起人來毫不手軟,挨過數鞭的曹緣經常連背都直不起來,汗珠落了滿臉,卻絕不肯喊一個痛字。
相較而言,成為坤柔郡主的伴讀便着實是件美差。
廖珚雖冷,卻自小禮儀周全,引經據典頗有文采,武略亦有建樹。聽姚素然偶然提起,廖珚秋圍行獵之時曾射殺疾行野鹿之眼,箭不虛發,一介女流卻一舉奪得當年頭籌。
她還從不驕矜,得了傅笙誇獎也不過輕輕颔首,須臾便又埋頭于詩書之中。舉止談笑皆行雲流水,恍若雲間野鶴——最為孤傲的那隻。
據聞,與年輕時的長公主如出一轍。可惜大昱沒有女帝的先河。不然......
林栩心中暗歎,目光緩緩移至坐在離廖珚不遠處的宋皎靈身上。
宋皎靈是學堂内唯一家世低于林栩之人。人若其名,靈動剔透,皎若新月。其父宋岸儀出身寒門,時任國子助教,便近水樓台将閨女送入學堂。若想成為郡主伴讀,宋皎靈将是林栩的唯一阻礙。
前生她從沒見過宋皎靈。二人并無冤仇,因而如何出手,着實讓林栩為難幾分。
不過,她卻先發現了姚氏姐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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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依着往常林栩跟着博士一字一句地誦讀子集,她認真時有凝眉的習慣,兩道黛月微蹙,眼睫下的陰翳随着呼吸輕顫,斂了幾份凝重。
肩膀忽然被輕物擊中。回頭而望,姚素然雪白的臉龐露出幾分狡黠,不動聲色地朝她一笑。
掉落在她腳旁的,是方才姚素然扔來的小紙團。
她稍稍擡腳,便将那紙團藏于腳下。又一個不小心将手中徽筆掉落在地,便朝着傅笙歉然一笑,明目張膽地彎下腰去。
林栩小心将紙團掩于寬松袖袍之下,停了片刻,才趁傅笙不注意時起身将那皺巴巴的紙團展開。
寥寥數筆,卻将少年的眉眼勾勒地十分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