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親王舊部凱旋回朝之事近日沸沸揚揚,沐京城幾乎無人不知,此行不僅一舉平定了困擾惠東百姓許久的流寇禍患,還為來日徹底掃平南境一帶暴亂,促進涯、惠兩地交流而帶來不少推動。
聖心甚悅,甚至近日還有不少傳言甚嚣塵上,直說賀其绛很有可能不日便會晉升,成為手握重權的正三品懷化大将軍,一切隻等聖旨拟好,禮部擇一吉日了。
而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十四師中出了梁徵元這般疑似叛逃行兇之事。起先不過隻有極少的同僚知曉,到如今,竟然已傳遍大街小巷,無人不知一向善戰的十四師精兵中此次出了個叛徒。
就連方才他被窦言舟叫出去和幾位禮部交好的知事叙舊,馬知事也不免趁茶樓人少安靜之時,輕聲歎道:
“這籌備賀将軍......之事,也不知該不該做,何時做......讓我等近日委實為難啊。”
窦言舟抿了口茶,擡起半邊眉毛,“馬大人一向識明智審,還有您也揣度不了的局勢?”
幾人官職相仿,平日裡也算親近,馬知事剛一開口便忍不住大吐苦水,愁眉拱了拱手道,“随齊兄莫要折煞我呀。”
馬知事與随行來的方知事不過對視一眼,便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方知事低聲道,“......雖說已是闆上釘釘,但十四師一向骁勇,從來未曾出過這樣的事,這幾日莫要說我們幾位,便是白侍郎,都有些一籌莫展呐。”
窦言洵握着茶杯,看着杯沿淡淡的水霧氤氲而上,垂眸靜默不語。
再隔幾日,便是工部正式提審此案之日,拖了這樣久,又牽扯到懋親王和坤柔郡主,衆目睽睽之下,想必那位在大牢中必不好過。
她自事發那日便一直牽挂此事,食欲不振,一向光潔的額頭都冒出幾個痘痘。
前夜晚風寒涼,他自書房中寫完公文,才踏入寝殿便聽見細不可聞的低聲啜泣聲。
直至聽見了他的腳步,她才慌忙低下頭去。燭光映襯之下,雙眸間泛着點點淚意,晶瑩閃爍。
鼻尖也是紅紅的,即便她謊稱被蠟迷熏了眼睛,那抹眉間的愁思都無法掩蓋而去。
那位但凡在牢中多受一日折磨,她便會多傷心一日。
他當時不知為何,心中竟有種頗為異樣的感覺,如團絮一般自腹腔中緩緩升起,逐漸一點點堆積在胸口處,再也揮之不去。
而當眼下,她終于再也忍不住,埋在他的肩頭低聲啜泣時,他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便再度浮現,甚至更為強烈。
他向來最煩女人哭。
潸然淚下的嬌軟模樣一向最是引人垂憐,可他總是沒來由的感到厭煩,甚至想要趕緊避開。
多年來一直如此。
即便很久之前,孫碧滢倒在血泊之時,他站在陰影處,靜靜地聽着奄奄一息的女聲混雜着嗚咽,一字一句吐露着對他的真心時,他突然便停住了本欲上前搭就的手。
眼睜睜地看着她垂手倒下,再無聲音。
可如今當身邊人那帶着熱氣的哭腔淹沒在他肩膀上時,他卻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任由她倚靠,任由她抱住自己低聲抽噎,最終緩緩地撫上她單薄的肩。
他透過她如雲的發絲望向自己的指尖,隻覺得陣陣發痛。
像是有一根極細的線,一下一下被人操縱拉扯,牽扯着他心中的某一處。
那裡分明已經荒蕪太久,久到連痛是什麼都忘記了。
窦言洵任由懷中的人将自己抱得更緊了些。他垂下眼眸,感受着若有似無的香氣在胸前萦繞,于一片黑暗中緩緩勾起唇角。
終究還是變得不一樣了。
隻是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竟也不過如此。
走投無路之時,除了安靜淪陷之外似乎再無他法,或許唯有繳械投降,任憑自己一點一點地陷入。
那一片漆暗無涯的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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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淋淋漓漓落了兩日,待終于到了刑部提審這日,連續不斷的雨早已将土路沖洗得格外泥濘,饒是如此,依舊沒能阻擋圍在衙門之外的人群。
眼見門外團簇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衙門守衛不得不開始出聲呵斥維持秩序。負責旁審此案的則是兩位自大理寺來的寺正,身着淺绯色官服,闆闆正正地在廳内旁坐。
刑部牛侍郎正值壯年,身形高大而不苟言笑,背着手自旁側簾後走出,目不斜視地掃了一眼團簇的人潮,朝領隊的衙役悠悠使了一個眼色,方坐定在堂前。
衙役當即領會,不過一個拍手,不一會便見身穿囚服,形容蕭瑟的案犯被幾名持刀侍衛帶了上來。
牛侍郎撚了撚胡須,目光灼灼,沉聲道:
“堂下案犯,何許人也,速速報上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