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晴了半日,到了傍晚,忽然一陣摻了涼意的夜風幽幽來襲,吹落了後院裡幾個小丫頭支起來晾曬帕子的竹竿架。
竹架子摔落在地,聲聲清脆,将屋脊上停留小憩的春雀一連串的擾醒。秦嬷嬷擔憂地看了一眼窗外,一邊順手将門前的簾子放下來,眼看天色将晚,夜風裹挾着寒涼,聽起來猶如陣陣女子的低聲嗚咽,卻不大有風停的迹象。
“夫人,小廚房早便炖好了驅寒的藥膳,趁着近日新下來的絲菜都鮮嫩可口,廚房便給您又精心準備了時興的春盤,卷着春餅吃最是可口。可要叫絨薇她們去傳菜麼?”
自打林栩冬日裡受了一次寒,身子骨兒便再吹不得風,原本弄玉擅長艾灸,時常調理幾次便覺得活泛多了,可前些日子她憂心梁四而夜不能寐,來回奔波數次,便又虛弱幾分。更何況前些日子那次她扮作丫鬟去刑部探監,在陰寒濕冷的大牢中待了許久,一來二去,身子骨便大不如從前。
秦嬷嬷體恤,便仔細囑咐小廚房每日精心熬着驅寒健體的藥膳,林栩雖厭惡苦味,卻也沒有法子,每每隻能皺着眉頭捏着鼻子喝下,再飛快的嚼一兩塊梅子蜜餞中和嘴裡的苦味。
她擡眉望了一眼窗外,月寒星稀,早已過了工部當值的時辰。
窦言洵卻還沒有回來。
細細想來,好像已經很久,他未曾如此晚歸了。
林栩站起身來,将身上披着的薄絨鼠錦毯子仔細疊好,輕聲道:“也好,坐了半下午身子隻覺得乏累,早些用膳吧。”
次間的窗邊挂着一個做工精緻的八角雕花鑲金鳥籠,時隔許久,小紅和小灰個頭都已長大許多,前些日子竹苓才給它們換了上下雙層的新籠子,地界寬敞了不少。可小紅還是一味隻喜歡緊緊貼着小灰的身子一起睡,時常将小灰擠到了鳥籠邊上,任由小灰怎樣啄它都不管。
兩隻鳥兒歡悅可愛,平淡甚至困難的日子裡,不知幫她度過多少難捱的時光。
每每得空時,她總要親自逗弄一番。林栩下午才給兩隻鳥兒喂過粟米和清水,想必現在還不餓,便安然坐了下來。片刻間便有熱氣騰騰的飯菜次第呈來,往常這個時候小紅總是會格外興奮,甚至吆喝學舌幾聲,如今卻依舊蜷縮在一處,動也不動。
林栩喝了口藥膳,隻覺得喉嚨都泛着苦味,忙接過竹苓遞來的梅子蜜餞,細細嚼了,方覺得舒緩不少。她輕輕擦了嘴,又瞄了一眼鳥籠,突然便心生一動。
分明有哪裡不對。
往常一貫活躍的小紅今日也格外喪氣,雙眼緊閉,連頭頂那搓紅毛仿佛都黯然失色許多。林栩湊近了些,将一向格外沉穩安靜的小灰捧在手心,卻見其俨然一副恹恹而毫無力氣的模樣。
兩隻鳥兒,好像都病了一般,再無生機。
竹苓本侍候在旁側,見林栩着急,一時也連忙觀察其鳥籠,“夫人下午的時候練了會字,那時兩隻小家夥分明還十分朝氣的樣子,怎麼好端端的,不過一會兒便癱倒在一起了呢?”
小紅和小灰陪了她許久,即便從前自己并不喜歡鳥雀,更不喜歡鹦鹉的聒噪,可如今驟然見到兩隻小生靈飽受痛苦的模樣,她隻覺得憂心不已。
窦家并沒有自家的大夫養在府裡,如今夜深人靜,再要去請醫館請大夫恐怕不僅要驚動他人,更會拖延而誤了時辰。林栩躊躇間,仔細看了看鳥籠中的食盒和水欄,一雙長而尖的眉毛便不由得越蹙越緊。
“這水分明被人動了手腳。”
下午她換水時,還特意在次間裡與小紅逗弄了一會,那時的水欄,水分明清澈見底,如今卻見水欄底部些許混濁,泛着絲絲褐色,若非仔細觀察,恐怕便會與水欄的顔色相混淆。
誰想要害她的鳥兒......不過是兩隻鹦鹉而已,為什麼......?
竹苓見狀,忙一激靈,随即努力回想道:
“回夫人,今日您用過早膳後,便再未來過這西次間。别院裡大丫頭今日是奴婢和絨薇當值,奴婢一直伴在你身側,絨薇在花園附近看慣小丫頭,書房......那廂是弄玉看管着,而這次間......奴婢并未特别留意,或許便是夫人喂完鳥兒後,那人才潛進來動的手腳。”
秦嬷嬷到底年長沉穩,面色不豫道:
“若真是這水被人動了手腳,那勢必是這别院能近得了夫人身邊的人手,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這次間裡,再給鳥籠下藥。可不論此事是誰做的,竟能生出這般歹毒的心思,膽敢在夫人眼皮底下行這龌龊事!”
林栩看一眼掌心中的小灰,依舊神情蕭索,還在輕輕地發着抖,似乎飽受煎熬。能輕而易舉走進這西次間的人......不就是她别院中的人麼?
她疼惜的将小灰放回鳥籠,對秦嬷嬷及絨薇道:“去命周齊去尋眼下還開着的醫館,務必要查清,這水裡究竟下的是何物。我要小紅和小灰,都好好活着。”
幾人才将碩大的鳥籠抱走,林栩眼簾便垂下半分,面龐閃過一絲耐心盡失的神色。
“今日敢對我的鹦鹉動手腳,明日便敢将毒下到我的藥碗裡來。竹苓,你去給我好好查清楚,今日傍晚前後,究竟有人進來過這裡,又是誰,按耐不住地動了手腳。”
她滿心厭煩,不知不覺話音便說得重了些。竹苓不敢怠慢,忙不疊便退了下去。林栩看着滿桌子的飯菜,再也沒了胃口,隻覺得依稀有涼風透了進來,身上都浸滿了寒意。
許是方才竹苓走時未将簾子放好,她回過頭去,卻見不知什麼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門檻那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才讓她半天都毫無察覺。
夜風呼嘯聲不絕,門大開着,風聲便愈發來勢兇猛了些。來人一身淡白鑲滾雲邊衣袍,順着風擺動不已,高挑的身子單薄瘦削,站姿卻格外穩當,恍若一顆屹立不倒的林間青松。
分明一派清霁玉潤之姿。
然而與那涼風一同送進屋内的撲鼻酒氣混雜在一起,卻顯得格外詭異。
他分明是喝醉了的。
林栩唇角半彎,柔聲道,“夫君怎麼怔怔地立在那裡,可曾用過晚膳......”
窦言洵卻動也不動的地站在原地,雙眸冷峻,眸光卻不管不顧,橫沖直撞地向她襲來。
雖已春盡,到底夜間晚風肅殺,她衣衫單薄,不過剛迎風張了張口,便覺得氣息不穩,忍不住咳嗽起來。
窦言洵走上前來,離她更近了些,方才便能聞見的酒氣愈發濃郁了些,環繞在林栩的周身,揮之不去。
他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林栩拿着貼身的帕子掩了掩嘴,擡起頭來,卻正對上窦言洵的雙眸。那目光卻看得她周身沒來由的一滞。
分明是她從未曾在他身上見過的目光,毫不遮掩的侵略及兇猛,還帶着幾分不知因何而生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