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苓一邊點着燈,一邊小心地為她整了整衣角,輕聲道:“三小姐從未如此傷心,看來當真是對五皇子害怕極了。”
林栩擡頭望一眼天邊明月,卻見烏雲浮動,唯有幾縷月光參差而落,愈發顯得夜色沉寂。
她輕聲歎了口氣,心底卻又憶起冬日那次初雪宴,窦貞與蔣衡在漂着浮冰的河水邊兩相對望的模樣。
她何嘗不明白,窦貞今夜的淚水,一半是擔心害怕五皇子威逼,另一半則是為了那心尖上的人而哭泣?
既然她決心要幫窦貞,眼下便得仔細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可眼下,她自己還身子孱弱,身陷困局——
單單隻是出了甯月樓在夜間又吹了陣涼風,便覺得肺腑中氣息不穩,又是一股血腥氣向上湧來。
林栩不願竹苓發覺,隻得以帕掩口,加快了腳步,待穿過一片竹林之後,終于歸至别院。主殿門前卻有兩盞燈籠高懸,竹苓明白過來,小聲提醒道,“像是二爺回來了。”
今日倒是格外漫長的一天。
林栩眉眼低垂,将手中的錦帕向懷中揣好,方提步進殿。
果然入殿便有一股極淡的香氣襲來,清如松柏,卻又混雜着一絲摻了酒氣的涼意。她這才想起,窦言洵今晚随着窦懷生和窦言舟一同喝酒應酬,自然又會喝酒,可能還喝了不少。
包邊軟榻上果然卧着一個颀長身影,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半阖的眼皮向上一擡,身子卻紋絲不動。
殿内随侍的丫頭都很是乖覺,見狀便一一垂首退下,竹苓還不忘将門口的簾子放下,珠簾碰在一處,響聲輕而脆,恰如她心中久久難平的憂思。
林栩走到梳妝台前,将自己的首飾卸下。其實她整日在家休養,本就未飾奢華,不過發間一支素雅的翡玉簪子罷了。
空蕩蕩的殿内安靜得很,隻聽見她一下一下用梳子整理發絲的聲音。窦言洵明明未睡,卻一言不發,那樣久違的沉靜,讓她心中有一根弦,始終緊緊繃起,而不能放松。
“你瘦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卻終于說話了。隻不過話一開口,卻讓她心中一驚,險些将手中的象牙梳子墜落。
清清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感情,卻在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将他不過一眼便看到的事情,将給她聽。
窦言洵絲毫不理會她的慌亂,反而坐起身來,以手撐颔,靜靜地打量她。
“夫君出了趟遠門,日夜操勞,分明更為辛苦些。”
窦言洵輕挑眉毛,看着幾步之遙那人的側影,挺立的鼻尖,嬌軟而飽滿的唇瓣,線條分明的下颔線——明明要比他離家前,瘦了許多。
卧病在床,每日好吃好喝的修養調理,怎麼會有人把自己養瘦了的?
見她沉默不語,窦言洵也不惱,隻是看着燭火搖曳,将她的影子晃在地毯上,拉得極長。整整五日未見,她獨自在家,一個人過得還好麼?
他離去之前,兩人之間并不和諧,甚至他還罕見地發了好大的脾氣,她那時便隻是沉默,怔怔地看着自己,如今,她還記得這些事麼?
滿心疑問,他分明想要挨個從她口中得知答案,卻不知為何,張口之時,隻是淡淡地講了一句,她瘦了。
窦言洵忽然有些抑制不住地煩亂起來,心中某一處幾乎不受他的控制,他看着那張側臉,忽然有些沒來由的害怕。
生怕,她轉過頭時,仍然是那副冷冷待他的模樣。分明是厭惡。分明是憎恨。
他不想再看到那樣的神情,出現在她的臉上。
“你轉過——”
因此話隻說了一半,他便停住了。
然而下一瞬,林栩卻真的轉過身來,回頭看向他。
那雙平日裡清凜若霜雪的眼眸,如今卻籠上一層薄霧。二人相隔不遠,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層薄霧之下,分明是陣陣揮之不去的哀思,濃郁而延綿不絕,讓他心底忍不住輕顫。
也是那一瞬,他忽然徹底明了,明白自己離去這幾天,為何輾轉反側,為何魂牽夢萦,為何始終夜難安寝——
他望着那張清瘦的面孔,緩緩站起身來。
即便他再不願承認,他看着面前之人,那雙清泠泠似林中小鹿一般的眼瞳,幾分燭光幾分夜色交映,将他從前努力抗争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令他再也抵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