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還雨勢靡靡的天氣瞬時便瓢潑傾瀉下來,好似老天也在偏幫着周惟衎,而阻擾她的歸家路。
林栩回身看一眼停在路當口的轎子,隻一眼,那隻握緊她的手卻似擔心失去她一般,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北街當屬沐京内城最為繁華熙攘之地,過往人群擁擠不絕,她今日念着不過是看望栀芫,并未盛裝打扮,着淺色衣裙,薄撲粉黛,連發髻都隻是簡單紮了半髻,松散地垂在腦後。
隻匆匆一眼看過去,全然不像已婚的婦人,反而同周惟衎如一對郎才女貌的登對璧人一般,立在雨中相望無言。
再站在這裡,怕是會出問題了——
林栩心底一陣猶豫,隻覺得腦袋懵懵的,似乎完全不給她過多思量的機會,身體卻不受控制的率先行動起來,待她反應過來,已然邁入周記茶廬之中。
“夫人......”
竹苓有意勸阻,又不免擡眼偷偷打量一眼面前的男子。樣貌自然是極好的,清濯溫潤,恍若出塵。竹苓沒有讀過書,年少尚且和幾位年長點的姐姐同住時,斷斷續續識了些字,也囫囵看了些話本。
隻覺得面前的男子,身上那種氣質竟是話本也寫不出的逼人,讓人移不開眼睛,分明是溫和如玉的笑着,但卻有着令人無從置喙、無法抗拒的力量。
夫人......一定也是因為如此才不好離開吧。
竹苓看一眼已經端坐在茶案前,與那男子相對而坐的林栩,依着禮節守在門口。店内茶香清繞,除此之外,還有極淡的草木香氣,清雅脫俗,比她從前所有聞過的味道都要好聞。
她低頭偷偷再向那男子看去,忽然便恍然——男子的相貌竟如此熟悉!她曾見過他!他便是從前小姐在府上辦及笄禮時,那位周身華貴的賓客!
林栩垂眸看着周惟衎骨節分明的手執起青瓷壺,将面前兩杯茶斟滿。他低眉專注的神情一如從前,連帶着眉間輕微蹙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周惟衎将其中一杯茶向她面前推過來,唇邊挂着一抹極淡的笑意。
“林小姐,請。”
茶盞是同色青瓷天青釉,溫潤細膩,盞中茶色澄澈,如碧波微晃,便有一層茶霧氤氲而上,沖入她的鼻尖。
“此茶乃小店自制,取初春蘭雪草與細嫩茉莉共焙而成,不過簡單初炒便有茶香濃郁。入喉微甘,回味清遠,算是本店招牌。”
兩人間有寥寥水霧橫亘,面前那張臉龐便被鍍上一層絲毫不輸窗外煙雨的澄澈,甚至,随着他勾起唇瓣,那抹摻雜着淡淡苦澀的笑意便愈發清寂起來。
“我以為早春新上的紫筍,才是貴店獨有的招牌。”
周惟衎笑意不減,“鄙人新店開張,初來乍到,自然當和鄰裡街坊打聲招呼,送點茶葉,以示微薄心意。”
林栩掌心觸及杯盞,天青釉光滑溫膩,蘊着些許熱氣。她努力搜尋回憶中,依稀想起上次來找栀芫時,芫草居旁果然便有鋪面裝修,當時她并未留意,或許,早在那時,周惟衎便将相鄰的鋪面買了下來吧。
可他做這一切,到底有何用意?難道,都是為了她麼?
今生她與周惟衎分明已再無瓜葛,縱然林栩心底浮起一層又一層的酸澀,可她告誡自己,不要讓自己再陷入新一重的難堪中去。
“周公子出身富貴,我以為這些年,當一心專注于絲織上的。”
周惟衎抿了口茶,隻低眸看向茶案一旁袅袅盤旋而上的煙霧,青釉三腳爐中檀香焚了許久,已快見底。連着室内的氣味都淡了許多。他不過這麼一沉眼,便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厮,手腳麻利地将香換上。那是她上輩子曾見過多次,他身邊最為親信的小厮。
周惟衎右手輕撫膝頭,再看向她時,眼底卻多了幾分方才沒有的淡然。
“絲織乃是祖上基業,與周某所好并不相關。周某如今,不過隻想做些真正心悅之事罷了。”
難道開間小茶廬,便是他心中所喜好之事麼?當久了周家掌握實權的少掌櫃,大昱最富貴鼎盛的皇商,如今竟連那樣衆人觊觎的身份,家中衆人為之争鬥不休的一切,他都不屑一顧了。
林栩不願再在此事上問他,她時隔許久再見到他,分明該問問更為要緊之事——
“周公子,我府上的那個丫頭芳杏,是你安插進來的人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唇邊的笑不知何時已悄然無蹤迹,“‘周公子’,你上次,并非如此喚我。”
那夜月落參橫,他在林家的後院裡,重重飄蕩的帳幔下,一把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緊緊攥在手中,逼問她——為何叫他周三爺。
如今再度回想起,浮雲驚過,唯獨留下滿地狼藉,隻餘恍如隔世之感。
“那日我情急說錯了話,還請公子忘懷。”
“林小姐——”
“我已成婚,還是喚我窦夫人吧。”